湛炎枫本也不是察言观色之人,一时试探无果,便也借着手头还有事情处理,起身告辞了。
出门之际,见着迎面进来的鉴书,湛炎枫收了脚步打量她,小姑娘只默默垂首侧身退到路边。南隐那跳脱的性子,身边跟着这么个闷葫芦,倒是让人有些难以想象。他偏头打量着小姑娘,蓦地出口问道,“你叫,鉴书?哪两个字?”
“回三长老,鉴别的鉴,书籍的书。”
倒是不错的名字,的确像是附庸风雅的公子哥能想出来的。湛炎枫点点头,正欲再打听些什么的时候,却见着小厮在门口探头探脑,满脸的慌张,几乎是将“有大事”三个字写在了脸上,湛炎枫一时间便觉得脑壳疼,低头提了提衣摆仔细地避开还未干涸的水塘走到门口,垂眸看向小厮。
小厮以极快的速度低声说道,“爷,虹姐儿回来了。”
湛炎枫眉头又是倏地一跳,嘚,还真是大事。
小厮口中的“虹姐儿”就叫虹姐儿,原是他身边的账房,具体姓甚名谁无人得知,只说唤她虹姐儿就成。虹姐儿生得漂亮,大抵是早些年受了些情伤,为他办事的这些年也没住在知玄山上,只在半山腰搭了个木屋深居简出的,这般过了几年,倒也是和和气气地相安无事。
谁知,那年冬天,也似昨晚那般的大雨,想着山路难行,便在虹姐儿屋中用了晚膳,她提议喝些她自个儿酿的梅子酒暖暖身……谁知,再次醒来那人便已经离开,此后竟是再无音讯。
“她在哪?”
“在您院中,说有急事要见您。”
湛炎枫再顾不得可能沾水的袍角,大步流星地赶回去,甫一进门见着虹岚,正欲将挂心多年的事情问个清楚明白,却听对方飞快说道,“三爷!南隐带来的人不是拾音!是锦衣卫指挥使之妻、户部尚书之女温浅!”
这消息突兀、又古怪,湛炎枫似乎没听明白,他垂眸看着对方发间,下意识皱了皱眉头,“什么?”
虹岚咽了咽口水,她来得急,那日从盛京大牢中逃离,就直接走小道来知玄山,谁知一回到知玄山就先听说了“南隐少爷带着两个姑娘在知玄山、其中一个姑娘还生得有几分像已故的元戈小姐”这事,当下吓得三魂七魄都差点全部离体,哪里还能顾得了许多,直奔湛炎枫这里!
温浅还活着!她诈死来到知玄山是不是宋闻渊授意要将知玄山一网打尽?!
心下忐忑的虹岚并没有注意到对方视线所落之处,她频频做着吞咽的动作,几乎如此才能平息自己跳到嗓子眼的心脏。她扒拉着湛炎枫的胳膊仰面看他,知他不喜咋咋呼呼的女子,便尽量慢条斯理地温声说道,“槿素被抓了,知玄山在盛京的生意已经被悉数查封。槿素死前绑架了恪靖伯府表小姐要挟温浅单独赴约,温浅至此下落不明,槿素还牵连了我,我是从牢中逃出来的。三爷,温浅此行来者不善呢!”
“温浅?”湛炎枫看向对方扒着自己胳膊的手,一张脸上喜怒未变,只慢条斯理地“哦”了一声,尾音微微上扬,“那个叫拾音的吧?我瞧着便觉得她不像丫鬟……只是,虹姐儿,若是我记得没错的话,我并没有什么买卖在盛京城内。何况,自打那晚你不告而别之后,我以为咱们已经不是雇主和手下的关系了……莫不是如今你在替老二卖命?”
“我、”虹岚蓦地一愣,下意识脱口而出,“你不是想要……”
“我想要什么?”湛炎枫缓缓抬手,抚上对方发间那支雕工粗糙的木簪,缓缓勾起的眉眼间,有种几近狠厉的温柔,他便是如此“温柔”地看着对方,“我想要什么?嗯?虹姐儿,莫不是你这些年下山去做了些杀头的买卖,如今东窗事发,便想着逃回来求我救你?你求我救你便也罢了,偏还要说是我想要……这是什么道理?”
虹岚突然打了个哆嗦,她后知后觉地松开了扒着对方胳膊的手想要后退,偏湛炎枫已经快她一步反手勾住了她的脖子阻了她的退路。
那手冰凉,贴着她后颈的肌肤,凉意从脖颈子上一路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令人如坠冰窖。
而让她更加头皮发麻的是木制的簪子缓缓划过肌肤的触感,极轻、极缓,极温柔。
仿佛对待稀世的珍宝。
只是,那珍宝不是她虹岚,而是她发间的木簪
“三爷……”她懊恼心急之下竟是忘了摘掉这支木簪,此刻被人抓了个正着。虹岚避开了对方目光,垂着眉眼张了张嘴,却什么解释的话也说不出来。那晚,她本只是兴之所起,搬了自酿的梅子酒,入口甘醇,这人贪杯多喝了些,竟是醉了,也不知怎的,突然就好奇这人珍之重之贴身存放的小匣子里到底是什么宝贝……
事到如今,就连虹岚自己也说不清楚,若时光倒流回到最初,她还会不会诱哄着醉酒的他打开那个匣子?或者,她还会不会选择跟着他上山来卷入这份注定无疾而终的心情?
她不知道。
时间回不到最初,她也注定没有答案。
知玄山孑然一身洁身自好的三长老,偷偷爱慕着一个注定得不到的女子,就像她虹岚,也偷偷爱慕着一个眼里从来没有她的男人。
数年未见,对方眼尾又添皱纹,即便不笑的时候也有淡淡的纹路,玉冠打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间也已经有了几缕雪色。湛炎枫……到底还是老了,纵然他看起来总让人忘了他的年纪,他还是老了。他素来不服老,也不敢老,那支盛着木簪的盒子底下,是他一笔一划刻下的沉甸甸的心思——
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