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佳男眯眼歪着身子,右手夹着一支兰州,惬意窝在轮椅里晒太阳。
自建房二楼露台,王品娥端着澡盆晾床单,刚搭上绳子抻平四个角,她忽地探出半个脑袋,朝底下院里扬声,“儿啊!”
余佳男斜斜向上侧头,伸手遮住阳光。
“你那心肝是今儿下午来吗?没说到底几点?吃饭不,咱还要准备啥?”
王品娥罕见局促,见楼下没吱声,湿手摸了一把裤缝,自言自语道:“我怎么觉着没着没落的。”
“不用!”余佳男又吼一声回应。
男人要面子。
他没好意思说心肝陪着“老丈人”在邻镇飞刀,回凤城途中,顺道拐来瞄一眼。
心肝表示骨科多点执业很正常。
隔行如隔山,余佳男不懂,大言不惭跟王品娥嘚瑟,说女朋友家长辈要来看他。
婚嫁自古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王品娥一个媒婆,凭借她几十年的职业敏感,硬将“顺路”企业级解读为——双方见家长的人生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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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间,王品娥晾好床单,从二楼下来又拿起扫帚,装模作样划拉着扫地。
儿大不由人,当娘的再不能颐指气使。
她每扫一下视线就朝余佳男游移,不多做停留,一瞥即过,半是试探,半是商量。
“儿啊!不行咱雇个保姆专门伺候你,妈这腰不好,也劳不动了。”
“伤筋动骨一百天呢,万一你再落下病根,腿脚不利索了咋办。”
“……”
余佳男敷衍一哼,“想雇雇呗!”
潜台词是你想让我出钱那不可能。
“……”
王品娥噎得攥紧扫帚,手下用力扒拉地面,偏巧,水泥地面一个裸露的圆图钉头。
锈迹斑斑,怎么扫都扫不掉。
她蹲下抠了抠,揣测或许是早年铺地时,水泥里混的,当时也没太注意。
一时没听见母亲说话,余佳男拧身瞧了一眼,不以为然地扭过头。
他正刷洪量app,开了外放,回荡在四方院里,嗡嗡直响,像360环绕音箱。
“……”
盯着图钉头,王品娥越瞅越膈应。
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
她提着一口气,四下张望,窗台下老余的一把尖嘴钳露了半扇,她冲过去扯出来。
弯腰两手把着手柄,夹紧凸起,左右掌心呵了口气,运力往上一拽。
咚地。
王品娥仰面甩个屁股墩,刚想“嗳呦”。
突然。
一则本地热搜跳出来。
“佳途云策深夜回应‘打七折‘事故:我们的错,不会向用户追款。”
“针对4月28日晚间仅5分钟刷掉2600万事故,佳途云策……”
一听佳途云策。
母子俩眼底打个冷颤,仓皇对望。
良久没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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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品娥心跳飞快,搏动敲打鼓膜,一阵一颤,心脏急促膨大,挣扎涌出嗓子眼。
过去,她从来不起夜,一觉睡到天亮。
自从余佳男攀了高枝,谈的女朋友亲爹是默乐医院骨科主任,她就再没睡过安稳觉,一晚上至少起来两回。
总担心余欢喜一旦知道就给搅黄了。
是以,和祁星驰那回进派出所后,她就再没去找余欢喜麻烦。
听短视频讲,这叫幸福者退让原则。
这个世界没有将心比心,只有利益,为了余佳男,她愿意暂时忍耐。
但是。新闻给她当头一棒。
她算盘珠子拨得全国人民都能听见。
下意识判断这事与余欢喜有关。
一个人一旦失去退路,就会无往不胜。
想着。
王品娥手一抖,尖嘴钳应声掉地上。
-
这时。
院外矮墙传来轮胎摩擦声,渐行渐近。
两人再度对视。
大主任来了。
余佳男失急忙慌叫她,忙拍打轮椅扶手,一抛烟蒂,“妈!快把我推、推走!”
他还要在心肝面前装柔弱呢。
“……”
王品娥心跳骤然漏了一拍,站定没动。
余佳男动作幅度过大,轮椅重心不稳一侧跌,他抱头滚了两滚,疼得龇牙咧嘴。
院门从外头拉开。
-
“呦呵!”祁星驰脚下一滞,本能后觑。
余欢喜偷偷戳他提醒。
“王干娘忙着呐?”祁星驰迈前一步,不紧不慢单手搀起余佳男,“还没过年呢!”
他一侧身,暴露身后余欢喜。
王品娥大惊失色,两步冲到跟前,条件反射一把护住余佳男,猛一瞥头逼视。
“你来干什么!”
祁星驰一愣,刚想张嘴。
“没问你!”王品娥直愣愣盯着余欢喜,七分恐惧,三分凶恶。
凤城地方真邪。
-
余欢喜一秒入戏,双眼满溢热泪,顺势往王品娥脚下一歪,“妈!我活不了了!”
她历来嗓门大,这一嚎,王品娥只觉脑仁嗡地一下炸开。
“王女士。”
祁星驰抻平行政夹克下摆,从里兜掏出一份文件,哗啦一抖,塞到她眼皮底下。
他速度太快,王品娥没看清。
余欢喜在底下哀嚎,抱着她大腿根,连哭带拽直摇晃,“我说我没家,你非不信!”
“我活不了了!!!”
余欢喜眼睛一闭全力输出。
涕泪交加,哭丧似的,引得周围邻居,包括村头老嫂子们,一股脑全跑来瞧热闹。
挨挨挤挤站满半院子,连院墙上都是脑袋,各个兴致盎然。
王品娥拔了拔腿,奈何被余欢喜死死箍住,动弹不得,只好尴尬笑笑,强装镇定。
“怎么回事呢?小祁。”
祁星驰板着脸,亮出一页文件纸,“你闺女间接让公司蒙受损失2600万——”
“多少!!!”
王品娥和余佳男异口同声抢白。
额贼。
围观群众爆发一声秦省特有的唏嘘。
不少人纷纷掏出手机。
-
“王女士,我来,是通知不是商量。”
“考虑到余欢喜的偿还能力,公司主张三七认责,余欢喜仍需公司支付780万。”
“余欢喜作为成年子女与父母共同生活,且她的收入、财产均与家庭共有。”“等同于她是为家庭欠债的,法律上,父母有偿还义务。”
“……”
好一个七百八十万。
普通人几辈子也挣不来这么多钱。
院墙看热闹的都倒吸一口凉气。
“……”
余佳男一听,头皮一阵发麻,直接两眼一闭,一骨碌躺地上装死。
王品娥眼皮眨了眨,半晌没动。
余欢喜眼泪鼻涕糊成一团,抽噎着提醒重复,“我跟他们没关系!我们早就断了!”
“……”
祁星驰傲慢垂眸,一哂,“余欢喜,断不断的,你说了不算,法律说了也不算。”
他着重强调:“血缘说了算!”
-
“小祁啊!”
王品娥回过劲儿来,强压嘴角抽搐,瞥一眼周遭围观乡党,“姨混社会那会,你还吃奶呢!别想着蒙你姨!”
“姨也懂点法律,咱法治社会,和谐平等,国家不搞子债父偿那封建一套!”
“别说七百八十万,就是七万八,姨给你交个底,没有,一毛也没有!”
“姨再给你说清楚点,她是她,和我们没有关系,这话她自己也说了嘛,对吧!”
“那你非要说血缘,这没办法,总不能扒皮抽筋。”
“余欢喜,你自己说,是不是!”王品娥膝盖一顶,看着她得意一瞟,“没错吧!”
祁星驰一笑,“现代法律虽然没有直接依据‘子债父偿’,但是你们家这种情况——非常特殊。”
“怎么特殊?”
“咋个特殊?”
余欢喜和王品娥不约而同,前者出神入化装惊讶,后者晴天霹雳真震惊。
“你们之间存在共同财产关系,我刚才不是讲了嘛!”
“啥叫共同财产关系?”王品娥不忿。
“从她大学毕业,每个月给家里三千——”
“你夹紧!”王品娥打断,“把姨当法盲!她这是履行赡养义务!不是啥关系!”
“……”
没想到媒婆还挺有法律常识。
祁星驰被问得语塞,一舔下唇,眉宇间神色稍显慌乱,借抚眼镜腿瞭一眼余欢喜。
咋办。
你妈战斗力爆表。
-
“品娥!你一个萝卜还想两头切!”
人群中突然有人扬声。
想要赡养费,又不想承担责任。
大家听出揶揄,哄堂大笑,被戳中心事,臊得王品娥双脚踱地,眼神乱飘。
瞅准时机。
余欢喜摇摇晃晃起身,梨花带雨扫视众人,抽泣着一字一顿,“我妈不容易!”
“我今天就碰死算了!人死债销!”说着,余欢喜瞅准尖嘴钳,夺步抓在掌心,扬手。
墙头一阵惊呼。
祁星驰吓了一跳,就势一抢,劲使大了,钳子上带出半个锈图钉,划破她虎口。
“……”
余欢喜钻心疼得直跳脚,边搡边嚎,差点气破功,“周星驰!你拦着我嘛!”
意外频出。
祁星驰慌得扔掉钳子,“……”
王品娥见多识广,虽心下狐疑,却也没有贸然行事。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彼此了解,余欢喜才舍不得死呢。
-突然。
余欢喜一抹虎口血渍,向王品娥奔来,照直一跪,“我明天就去借高利贷!”
王品娥心里一揪。
“……”
众人窸窸窣窣讨论。
-
“你俩别在这儿演双簧!”祁星驰断喝一声,扔掉尖嘴钳,“不行就报警!”
“七百八十万!余欢喜!你想想清楚!”
余欢喜疼得甩手,顺水推舟,“报警就报警!”
不能报警!
王品娥瞬间反应,倒不是警察管不了,那万一闹大,余佳男对象黄了,得不偿失。
再者。
好一个鱼死网破。
余欢喜是敢去借高利贷脱身的,那帮孙子只认钱,以后老余家哪还有安稳日子过。
那还了得。
王品娥深呼吸。
她就像水泥地上的那一颗锈图钉。
好赖该拔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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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品娥垂眸她一眼,银牙紧咬环视墙头,“今天请各位乡党们做个见证!”
“余欢喜,你也别说我们心狠,八百万啊!我们就是从猿猴也赚不下这些钱!”
“以后,咱桥归桥路归路。”
“……”
余欢喜装哭喘不上气。
场面突变,墙头上又是一波热切议论。
有人面露不忍。
深感紧急切割也属迫不得已,毕竟那可是八百万,不是八百块。
谁家摊上这事都是个死。
地面。
水泥地硌得胯骨疼,余佳男偷偷瞄了瞄,悄悄换了个姿势,继续躺着装死。
七百八十万得买多少双aj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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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话功夫,王品娥蹿回屋里又出来,手拿一摞旧钞,随手一扬,掷地有声几个字。
“余欢喜,这三千,就当我送你走!”
“……”
余欢喜抬头。
漫天钞票肆意飞舞,红彤彤似云霞。
她想抓,却抓握不住,只有右手虎口处,斑斑血痕刺眼。
人生是一场雨。
凡事力求仁至义尽的人,其实不傻,只是为了将来无情无义时,能够心安理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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嘭——
撒——
余欢喜仰头。
铁如花,火如雨,万千星辰点燃夜空。
像迎接一场落日般盛大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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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条新消息,来自庄继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