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神岳城之后,天公不作美,又飘起了牛毛小雨。
之所以比喻成飘,是因为雨丝轻如雾,见雨而不闻雨,斗笠和蓑衣都挡不住,行进不久就弄的浑身湿透,对于在干燥大漠待惯的人而言,觉得骨头缝里都钻入湿气,极为难受。
官道湿滑,不宜狂奔,李桃歌骑着劣马在前,溜溜哒哒,一会儿惦记京城争斗,一会儿心思又飘到琅琊郡,还要为黄三哥提心吊胆,一颗脑袋都不够用。
皇甫磐所吐出的贪墨官吏,虽然都是东庭地方官员,可往后深究,几乎都和皇室和世家有关,即便没有血缘关系,也是门下弟子或者是旁系,其中不乏琅琊李氏身影。
父亲派黄凤元来查盐政,难道不知背后错综复杂的脉络?
作为大宁右相,不可能不知内情,而是明知又故意为之。
世家党魁首打压八大家族,看起来像一场笑话。
这不是自己砍断自己手足吗?
父亲究竟意欲何为?
李桃歌越想越糊涂,越想脑袋越大。
不远处的丛林传来窸窣声,比起雨声要更为刺耳。
李桃歌投去视线,翘起嘴角不屑一顾。
自从出了神岳城,这帮家伙就阴魂不散,跟了几十里地,不出所料的话,应该是东庭官员派出的探子,想要捕捉自己行踪,怕又去州府查案。
前方出现岔路。
李桃歌勒马停驻,等到贾来喜骑着骏马走来,小声问道:“贾大哥,去往墨谷,该走哪一条道?”
贾来喜上挑斗笠,露出迷茫中带有疑惑的眼神,“你在问我?”
李桃歌理所应当说道:“你常年行走江湖,不该是活舆图吗?我从来没去过墨谷,根本不知道往哪走。”
贾来喜像是白痴一样望着他,“你从未跟我提到过,要去墨谷。”
“啊?”
李桃歌吃惊道:“没说过吗?怎么记得提过好几嘴呢。”
贾来喜厌嫌道:“你是在梦里对周公说的吧?”
李桃歌嘿嘿笑道:“周公解梦不解心忧,我对他老人家说个屁!贾大哥,你见多识广,给指条明路呗。”
贾来喜颇为无奈道:“你一个人闷头就走,半个字都不说,来到岔口,又要我来指路,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咋能啥都知道。”
李桃歌自知理亏,堆笑道:“现在不是知道了吗?去墨谷,找叶不器道谢,顺便见一见墨川姑娘。”
贾来喜趾高气昂道:“我不认路。”
李桃歌挠挠头,惊愕道:“不会吧……大哥修为比肩天人,咋能不认识路呢?”
若对方不是少主,贾来喜早就一记拳头抡了过去,无语道:“若是天南地北都去过,条条小路都记在心中,哪有工夫修炼到上四境?一边闯荡江湖,一边突飞猛进,一边处理珠玑阁琐事,然后四十岁挣脱逍遥境束缚,若真是这种奇才,九千岁都得过来喊我声大哥。”
“我以为贾大哥无所不能呢。”
李桃歌爽朗笑道:“原来是一对路痴。”
贾来喜扭过头去。
之前有老吴他们当向导,不用担心走错路,如今一对儿不认路的搭伙,在小事犯了难。
李桃歌对着岔路左瞧瞧,右瞅瞅,琢磨半天,下定决心说道:“走左边吧,路稍宽些,即便走错了,也容易掉过头来狂奔。”
“不用那么麻烦。”
贾来喜伸出右臂,五指成爪,虚空抓了一下,藏在草丛里的探子立刻被抓到面前,望着满头雾水的黑衣人,贾来喜沉声问道:“墨谷从哪走?”
黑衣人摇了摇头,示意不知。
“废物。”
贾来喜一挥衣袖,那人重新跌入草丛。
骂人挺痛快,完全忘了自己这对活宝也不认路。
贾来喜清清嗓子,说道:“墨谷虽然名气极大,但是靠叶不器一人扬名,百年来乃隐世宗门,从不在江湖走动,所以打探不出底细。不如先寻一条路,边走边问。”
李桃歌竖起大拇指,捧起了臭脚,“贾大哥不愧是老江湖,好主意。”
跟自己想法一致,当然是好主意。
夸人又夸己,二人笑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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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
李氏相府。
书房。
李白垚与黄雍对面而坐,二人手里端着官瓷茶碗,泡的是张凌隆所赠名茶月团。
李白垚饮了口茶,轻声道:“听说桃子去了神岳城,正和你们家三郎联手查办盐政贪墨一案。”
黄雍虽是文臣,作风却像是武将,将茶一饮而尽,茶碗摔到案牍,没好气道:“我说右相大人,你把老三放到东庭,究竟想捅哪个马蜂窝?我家老三出了名的一身正气,把他扔进狼群,那是不死不休的局面,你是想要我白发人送黑发人,还是想要东庭一片哀鸿?”
两位肱骨之臣从小相识,又是国子监同窗,好到能穿一条裤子,关起门来闲聊,自然不必拘泥庙堂那一套。
李白垚笑道:“我与三郎谈过心,他愿意去地方大展拳脚,想当吏治的先锋官,替新政开道。”
黄雍骂骂咧咧道:“你这李家的狐媚郎,耍的什么心机,那是我儿子,不是你儿子,想要先锋官,舍得为你送死的大有人在,为何偏偏选中我儿子卖命!今日不给兄长一个说道,我赏你三天下不了床!”
李白垚将墨迹未干的宣纸一推,“看看吧。”
烛光暗淡,他能够瞧见,黄雍却像是睁眼瞎,凑到跟前也没认清几个字,皱眉道:“把我喊来,就是为了看你新练的字?”
李白垚郑重其事道:“这是新拟定的国策。”
黄雍挪来烛台,越看越是心惊,面容扭曲道:“李白垚,你这是要翻天呐!”
李白垚正色道:“听过百姓里流传的民谣吗?一亩官田七斗收,先将六斗送皇州,只留一斗完婚嫁,愁得人来好白头。西北战事看起来大胜而归,其实埋有巨大隐患,赋役不均,人口流移,再不推行新政,秋收后会有大批百姓饿死,年底将会涌出数股反民和流寇,到时再去填补窟窿,会大伤元气。”
“致理之遣,莫急于安民生,安民之要,惟在核吏治。”
“当务之急,已经分不出谁先谁后,安民与吏治,当齐头并进。”
黄雍皱眉道:“那你也不用自己捅自己刀子吧?新政若是推行下去,百姓会给你立像颂德,世家和宗室只想扒你的皮抽你的筋。”
李白垚苦笑道:“第一刀不捅自己,何以震慑天下。黄兄,大宁危在旦夕,再不剜肉补疮,将来会追悔莫及。”
黄雍脸色不善道:“若非你我相识四十余年,今夜我就入宫面圣,把你这身官袍给扒了。”
李白垚轻声道:“只要大宁能熬过这关,摘掉头颅又有何妨。”
“犟驴。”
黄雍神色逐渐恢复平静,无可奈何道:“明日递呈圣人新政,把我名字写上。”
李白垚激动道:“黄兄……”
“一边去,别假情假意,现在见你就烦。”
黄雍站起身,咬牙切齿道:“早知第一刀捅向自家人,六岁那年该把你推进枯井!”
李白垚含笑道:“多谢兄长不推之恩。”
“我……”
黄雍有气没地方撒,转悠半天,也没找到泄愤之物,只好顺手把官窑瓷碗揣入怀里。
每次来相府,黄雍都会顺走些东西。
四十年如一日。
书画,鸟食罐,新茶,有时候急眼了连黄瓜都拿。
这就是所谓的贼不走空。
顺了这么年,没想到报应终于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