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干爹守孝,李桃歌将自己关在紫气东来堂,闭门不出。
穿白袍,食素斋,不见客,不净面。
天天打坐发呆,面容逐渐清瘦憔悴。
小芙蓉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政务可以不用管,饭不能不吃呀,于是变着花样给公子做饭,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什么好吃做什么,可从天亮到天黑,筷子始终都没动过。
赵茯苓端着清蒸鳜鱼从堂里走出,正巧和牛井撞个满怀,汤汁倾洒,盛满米饭的瓷碗摔了个稀巴烂。
牛井弯腰收拾残局,乐呵道:“哎呦,急着去找平安和如意,没瞅见你出门,对不起哦。”
婢女随主子,小茯苓本就是温顺性格,被撞了也不以为意,垂头丧气说道:“牛井哥,我来收拾吧。”
牛井捡起碎瓷,抻开袍子,一把接一把往里抓,满不在乎道:“咱皮糙肉厚,安西的滚刀风都吹不坏,你这娇娇嫩嫩的小身板,可别被瓷片伤到。”
赵茯苓可怜兮兮道:“牛井哥,公子今天又没吃东西。”
“啥?!”
牛井眨着大牛眼,惊愕道:“桃子这是想干啥,四五天不吃东西,想随孟头死翘翘啊!不行,我今天就是用强,也得把他嘴巴掰开,灌进去两斤大米饭。”
赵茯苓抓住他的手臂,摇头道:“再用强也没用,公子不会吃的。”
牛井双眼滴溜溜一转,突然咧嘴笑道:“你这样,去煮一大碗荞麦面,羊肉红油为臊子,记得肉不可多放,六七块就行,再弄来一个馍和一坛最烈的酒,一并给他端过去。”
赵茯苓满脸狐疑神色说道:“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记得把这个放到盘子里。”
牛井从怀里掏出一个黄铜烟袋锅子,拍着胸脯砰砰作响,“听哥的,包行。”
赵茯苓半信半疑道:“好,那我去准备。”
半个时辰之后,羊肉臊子面端到李桃歌面前。
闻着熟悉的香味,再看到熟悉的烟袋锅子,李桃歌会心一笑,拎起干爹的遗物,放入手掌反复摩挲,一大碗烈酒入喉,开始对着臊子面狼吞虎咽。
先溜边喝了口汤,然后筷子夹住面条,旋转两圈,揪出一大坨,放入口中,既能吃的酣畅淋漓,又不会使汤汁溅到衣袍。
初入安西时,李桃歌面都不会吃,是老孟蹲在营房门口,手把手教会他的。
一大碗面,顷刻间吃的干干净净。
李桃歌用馍擦拭嘴边油渍,再放入口中,意犹未尽道:“还有吗?”
小茯苓望着公子豪放作派,顿了顿,“有……”
“算了,不吃了。”
李桃歌用馍蘸着所剩无几的汤汁,细嚼慢咽,“给干爹守了五天孝,尽些儿子的本分而已,再陷入哀思,整天没个人样,浑浑噩噩度日,他老人家也会不高兴。”
见到公子终于走出囚牢,小茯苓欣喜若狂道:“我去接盆热水,洗把脸?”
“好。”
李桃歌舒展双臂,笑道:“锐字营的爷们儿,好像数我最矫情。”
小茯苓纠正道:“那是公子多情善感,与牛井大哥那种安西汉子不一样。”
李桃歌轻叹道:“多情都是庸人自扰,未必是好事。我倒是挺羡慕牛井,天塌了都能翻个身再睡,这份豁达和坦率,倾尽全力都学不来。”
小茯苓挤眉弄眼悄声道:“他是没心没肺。”
李桃歌好笑道:“小丫头,没读过几天书,点评倒是一针见血。”
“那当然。”
小茯苓挺起没几两肉的小胸脯,骄傲道:“老祖都夸过我呢,说我和别的女子不同。”
“德行。”
李桃歌刮了一下黑皮丫头鼻梁,骤然起身。
净面更衣之后,李桃歌走出紫气东来堂,赏了会儿花卉,听了会儿虫鸣,漫步来到客房,烛光浮影中,牛井正陪着平安和如意玩耍,如意蒙住双眼,撑开双臂,试图抓住哥哥和牛叔,二人机敏躲闪。
一大两小,在屋子里转来转去。
不时传来娇笑。
李桃歌看得入神。
依稀将老孟的身影放入其中。
想必干爹在去世之前,也是如此享受天伦之乐吧。
如意跑着跑着,迷失了方向,径直来到李桃歌面前,抓住他的衣袍,兴奋道:“这么高,一定是牛井叔,我抓到你啦!”
拉开布蒙,才看到是含笑而立的李桃歌,许久未见,如意有些生疏,后退几步,眼神中惊喜和惶恐参半。
李桃歌蹲下身,摸着乌黑长发,刻意使声音变得柔和,“怎么,不认识我了?”
五六岁的小丫头,已经神智初开,模仿大人模样,语无伦次说道:“见……见过叔叔侯爷。”
如此怪异的称谓,令李桃歌哭笑不得,手指轻轻捏住被西北风吹红的小脸蛋,“我是你桃子叔。”
如意左手握住右手,扭捏不安道:“桃子叔。”
李桃歌灿然一笑,“乖。”
第二次相见,肯定不如天天腻在一起的牛井熟稔,李桃歌也不会刻意去亲近两个小孩,情分这东西,尤其对孩子而言,需要慢慢培养,又不是亲爹,怎能见面就那么腻乎。
牛井朝他挑眉道:“吃饱了?”
“饱了。”
李桃歌将烟袋锅子递给他,“干爹就留下这一个念想,你收着吧。”
“谁说只有一个念想。”
牛井从怀里掏出一袋银子,笑道:“孟头死之前那晚,给我交代了后事,说这里的银子,有小伞存的,也有他自己攒的,你看看咋办,是咱哥俩二一添作五,还是等找到小伞后再平分?”
李桃歌望着沉甸甸的银子,轻声道:“按照他老人家的意思办。”
“中。”
牛井把银子重新揣入怀里,“锐字营就咱三根独苗了,等找到小伞再分也不迟,反正你如今家大业大,不缺银子花。”
李桃歌习惯了他的荒诞不羁,微微一笑,不去争辩。
牛井用肩膀朝他用力一靠,贼兮兮笑道:“桃子,听说你正在招兵买马,想成立护卫营?”
李桃歌被这莽夫撞了一个趔趄,说道:“不止成立护卫营,还要给东边三关募兵,你想干啥?”
牛井忽然搂住他的脖子,谄媚笑道:“你哥我从小到大,没当过官呢,兄弟都当了二品侯爷,当哥的咋不混个校尉都统?”
“不给。”
李桃歌想都不想,一口回绝,“你能当兵,却带不了兵。”
牛井吹胡子瞪眼道:“咋,看不起哥?要知道你耍的那几下子花枪,可是我教的,没我这个名师,哪来的你这个高徒!”
李桃歌望向不知所措的兄妹,沉声道:“就算你有天大的本事,也休想呆在军伍里,老老实实在家带孩子,不许踏足疆场。”
牛井怒声道:“我一个大老爷们,带啥孩子,为啥不让我入伍当官?!”
李桃歌摇头道:“没有为啥,不许就是不许。”
画风一转,牛井扭着肥臀撒娇道:“好弟弟,可怜可怜哥哥吧,家里传了这么多代,祖坟从没冒过青烟,秀才都没出过。你也让哥牛一回,校尉和都统不行,那就百夫长,大小也是个官,我要骑着五花马回乡,亮瞎那帮乡亲狗眼!”
李桃歌固执道:“想骑五花马,我送你几匹,从军的事,免谈。”
牛井收回手臂,沉着脸一言不发,半天憋出一句,“桃子,你变了。”
李桃歌漫不经心道:“经历了那么多风雨,总是要变的,我都二品侯了,难道不该变吗?”
牛井咬牙道:“冷血无情的二品侯!”
李桃歌轻佻笑道:“一将功成万骨枯,不冷血不狠心,怎能捞取这不世之功。”
“呸!”
牛井恶狠狠淬了一口痰,“恶心!”
李桃歌无所谓一笑,摇头晃脑走出房门。
顺着廊檐来到假山。
月光映照在李桃歌脸颊,使得少年神色有些落寞。
大势倾轧在即,自己和小伞已经没有回旋余地,镇魂大营,总得有根独苗置身事外。
这两年来杀伐不断,见过的死人太多了,有谁能够授勋宣政殿?几万将士,埋骨在黄沙大漠,叶落都无法归根。
李桃歌终于领会到祖先心境。
不许子孙征战疆场,并以家规约束。
白骨已枯沙上草,家人犹自寄寒衣。
怎一个凄凉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