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梁辰确实累了,再次躺回床上,打了个哈欠,便挨着陈仅沉沉睡去。
这一觉睡得格外久,醒来时梁辰还有种不知身处何地的茫然,直到拉开窗帘,刺眼的阳光照进屋内,他才猛然清醒,捞起衣服裤子连蹦带跳地下床。
家里的其他两人早就起床,一人一张小马扎坐在檐下剥玉米。前两天收的玉米大部分拖到集市上去卖了,剩下的自家吃,脱粒之后晒干磨粉还能用来喂鸡。
扭头瞧见顶着鸡窝头的梁辰,陈仅笑了下,指了指旁边的水槽:“刷完牙来吃饭。”
早餐是具有当地特色的米粉,鲜香滑嫩,热气腾腾。粉是现做的,听说奶奶昨晚就把米泡着,今天天还没亮就起来准备了,梁辰感动到狂吃三大碗。
吃完见陈仅在收拾果品纸钱,一问才知道是要去给父母扫墓。
陈仅让梁辰待在家里休息,梁辰非要跟着一块儿去。
那墓地在一座山上,上行的路并无石阶,只是走的人多了,自然出现一条若隐若现的泥路。
清晨的阳光照亮了漫山遍野的盎然绿色,行至高处,梁辰回身望去,成片的田畦呈现出一种金灿灿的生机,往远处延伸,直到与地平线相连。
走近山林间的坟地,脚下的路被丛生的杂草取代,有的墓碑前堆放着已经腐烂的瓜果,有的布满干涸的泥水,显是多年无人打理。
陈仅父母的墓碑立在一棵枝叶苍翠的红杉树下,两个名字并排而列,立碑人的位置写的是陈仅的名。
先俯身将附近的杂草拔掉,有梁辰帮忙,很快便清理干净。
摆上果品,陈仅在墓碑前跪下,两手撑地,缓慢而郑重地叩首,然后挺直脊背跪坐,唇抿成一线,静静凝视着墓碑。
梁辰猜他一定在心里和爸爸妈妈说话,过去的那么多年,他大概无数次跪在这里向他们诉说,从考了第一名到家里丰收,再到去n市念书,拿到第一笔工资……事无巨细,发生在身边的每件事都要讲给他们听。
偶有山风吹拂而过,发出树叶摩擦的窸窣声响。让梁辰的心在此刻格外宁静,他双手合十,在心里对未曾谋面的两位长辈承诺——陈仅现在很好,以后也会很好。
我会一直陪在他身边。
下山的时候,陈仅不慎踩到石头上的青苔差点滑倒,梁辰索性牵住陈仅的手,让他沿着自己行进的轨迹下行。
走了一段,脚拨开草丛时忽而有一只长了翅膀的虫子飞出来,梁辰猛地后退,把陈仅也吓了一跳。
梁辰话都说不利索:“那,那是什么虫子?好大一只。”
陈仅瞧一眼:“蚂蚱吧。”
“蚂蚱长这样?”
“你以为长什么样?”
梁辰抿住唇,不好意思说他脑袋里关于蚂蚱的形象,还停留在小时候看的连环画里的插图。
见他不答,陈仅也不追问,只是科普道:“蚂蚱对于农民来说是害虫,不过近两年已经有人开始养殖了,据说蚂蚱有食疗效果,城里人都爱吃。”
梁辰不吱声,眉头却皱了起来。
“你吃过吗,听说最好的方法是油炸,吃起来脆脆的……”陈仅说着转头,忍笑看向梁辰,“干吗这么用力抓我的手?”
一生天不怕地不怕只怕虫子的梁辰一脸严肃道:“怕你摔倒。”
陈仅“哦”一声:“那你想吃蚂蚱吗?”
“……不想。”
“集市上有卖,炸一下就能吃,很方便的。”
“……”
幸好陈仅只是逗他,并没有真的去买。
下午返程,走的时候两人带的农副产品和土特产比梁辰带来的还要多,都是奶奶塞给他们的。
听说梁辰比陈仅小三岁,奶奶对梁辰的称呼自动变成了“弟娃”,说:“这猪油是刚熬的,弟娃你拿回去记得放冰箱,盖上盖。”
梁辰想说不用交代我,反正我和陈仅住一起,要放也是放在他的冰箱里。
到底怕把奶奶吓坏,还是乖乖应了下来。
回到n市,陈仅销假之前,先去见了梁霄寒一面。
大半个月不见,梁霄寒憔悴了很多,隔着玻璃与陈仅对视时,双眼犹如两口枯井。
虽然仍是笑着,问梁辰怎么不来,此刻不正是落井下石的好时候吗?
陈仅没有回答,只是告诉他,养老院项目土地污染的事已经重新启动调查,这次会追根溯源,希望出来的结果能为周经理减轻罪责。
梁霄寒的脸色一霎变得极其难看:“你来这里就是为了说这个?”
陈仅“嗯”一声。
“这件事是老头子下的命令,我只是负责执行!”
“最终责任在谁,调查组自会有论断。”陈仅平静地说,“这是我以受您资助的学生的身份,能为您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梁霄寒愣住。
他以为陈仅来见他,是为了亲眼瞧瞧他如今的落魄,告诉他什么叫自作自受,可陈仅非但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对他墙倒众人推,反而来看他,告诉他——即便做惯了脏事,满手血污,也配拥有解释的机会,能获得良心上的片刻安宁。
梁霄寒低笑一声,意识到此刻才是真正的一败涂地。
他这半生树敌无数,立志要跟所有人分高下拼输赢,殊不知一些人胜利的原因是他们根本没想跟他斗,也根本没想赢。
他们只是遵从本心,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而已。
说完,陈仅站起来,转身离去。
梁霄寒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那些或逞强或威胁的话竟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嘴唇翕动几下,出声时只余一句:“……不要恨我。”
那背影不曾停留,头也不回地消失在视线里。
n市的秋天向来短暂,眨眼工夫就入了冬。
经过剧烈的动荡,公司恢复正常运行,几个大项目也重新走回正轨。
梁建业虽已出院,但先前误服药物伤了身体,已丧失自理能力,梁辰在董事会的推举下正式坐上最高决策者的位置。当月全体员工都收到一笔额外的奖金,既是为了感谢大家陪伴公司度过难关,也是为了庆祝新领导上任。
这天下班乘电梯,顾盼提醒道:“虽然拿奖金很开心,但你作为年上还是劝你家小狼狗悠着点吧,如今房地产行业不景气,别赚的赶不上花,万一把咱们公司折腾倒闭了,我该上哪儿找工作去?”
陈仅认为她说得很有道理,回去的路上向梁辰提起,劝他房子买小一点,反正就两个人住,白天还上班,买背阴见不到太阳的房子都行。
梁辰几分无语:“都已经降低到五十平一室一厅的标准了,再降下去干脆买个一室,吃完饭桌子一收铺床睡觉,主打一个极限空间利用率?”
陈仅竟然认真思考了一下:“也不是不行。”
“……”
最后到底拿下套一百来平的平层,洋房顶楼带阁楼,赠送的露台正好可以当作露天花园。
楼盘是自家开发的,开盘时卖得一般,后来不知道是谁传出风声,说集团老总本人即将入住,人群忽然蜂拥而至,把售楼处挤得水泄不通。
“我早就说你能带动销量,这就叫明星效应。”
接到卓翎电话的时候,梁辰正在梁家的别墅里打包自己的行李。
那边的房子是精装修交付,拎包即可入住,他早已迫不及待要和陈仅搬进新家。
“那我可谢谢你了。”梁辰说,“我们家隔壁还空着,要不优惠价八折卖给你,让你和简言之共筑爱巢?”
卓翎在电话里大骂他小气,帮他这么多忙连套房子都不肯送:“你自己筑巢去吧,我宁愿住我的酒店里。”
挂断电话,梁辰把手机一扔,继续收拾。
有人从外面进来,是陈仅抱着一箱东西:“吴妈说这些是你母亲的遗物,问你该怎么处理。”
冬日午后,洒满阳光的房间里,两人坐在木地板上,一起开启尘封的回忆。
梁辰母亲的遗物不多,有几本诗集,还有几册日记。
日记的内容不便翻看,陈仅随手拿起一本翻开,看见一篇名为《绿色的变奏》的诗里有这样一句——
一场小雨泛着绿光
它飘啊洒啊仿佛在风中
在它后面是虚幻的乌云
灰色的屋顶和树林
这段的旁边,有一副用铅笔绘制的图画,描绘的正是诗句里的场景。
终于找到了梁辰爱读诗和善于绘画的原因,陈仅不由得扬唇微笑。
箱子的最下面压着一份文件,梁辰打开看,先是拧眉,然后若有所思地问:“当年资助你的慈善基金会叫什么?”
陈仅说了个名字,梁辰顶着那份文件的抬头,忽而笑了一声。
陈仅凑过去看,那文件竟是一份转让协议,上面的基金会理事一栏写着的是梁辰母亲的名字。
原来梁辰的母亲才是这个基金会的创立人,基金会在她的手里发展壮大,得到社会各界的捐赠,帮助许多失学儿童重返校园。
看一眼转让时间,梁辰心里便有了数。大约是在梁霄寒进入集团,把父亲“打败”的时候,连母亲一手创立的基金会也被梁霄寒一并夺走。
而这个时间点正是陈仅受资助的第二年,他还能清楚地记得那一年梁霄寒来到他们村的小学,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说到这里梁辰就心里直冒酸水:“他是在做面子工程,可不是为了去看你。”
陈仅笑着说:“我知道。”
说完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时正好和梁辰对视,两人想到一块儿去了——既是受资助的第二年才转让,也就是说当年决定资助陈仅的并非梁霄寒,而是梁辰的母亲。
没想到其中还有这样的因缘,两人相视而笑,具是心间震颤。
好像命运的齿轮早在那时候就已开始转动,往后的每分每秒,他们都在朝着对方走来,一刻也不曾停息。
农历十一月二十四,宜搬家。
都是新时代的年轻人,迷信也只信一半,梁辰挑了个良辰吉日,陈仅问要不要查一查乔迁的讲究,梁辰大手一挥说不用,人住进去就行。
偏偏是个工作日,两人下班后随便煮了锅面吃,就撸起袖子投入“战斗”。
堆了满屋的纸箱还没收拾完,多是梁辰的衣物和书本。陈仅第二次帮梁辰整理衣服,还是忍不住在心里吐槽,这弟娃的衣服怎么这么大。
快收拾完的时候,梁辰一拍脑门,说差点把它忘了。
两分钟后抱着一盆花进来,原来是那盆山茶花,梁辰担心放在玻璃花房里昼夜温差大,会影响它明年开花,特地抽了空去把它搬过来,摆在开了暖气的房间里过冬。
任是陈仅自认为对植物足够了解,也不得不对梁辰的细心妥帖叹服。
看着花盆被放置在飘窗上,正对早晨阳光最好的位置,陈仅拿出刚才从梁辰的某件衣服里掉出来的干叶片,与山茶花的叶片进行比对——形状相同,大小却相差甚远,显然不是来自同一株植物。
正当陈仅觉得奇怪,横空伸过来的一只手将他手里的叶片夺走。
梁辰拿起叶子就往书柜方向走,随便找了本书就把它往里塞。
陈仅跟过来问这是哪来的叶子,梁辰支支吾吾不肯说,陈仅倔脾气上来,攥住他的衣领把他按在柜门上,非要他从实招来。
梁辰无奈投降:“你还记不记得八年前,我曾经砸坏爷爷的一个花盆?”
当然记得。那是梁家负一层刚改造成花房没多久,梁辰把足球踢进了花房,砸翻了梁建业最宝贝的兰花和孤品花盆,把老爷子气得火冒三丈,扬言要打断他的腿,让他再也踢不成足球。
那天陈仅正好在花房帮忙修剪枝叶,被迫全程围观。
“其实我那时候是在泄愤,因为梁霄寒把我丢在荒山上的事发生在之前的暑假,爷爷息事宁人的态度让我实在很憋屈……”梁辰轻叹一口气,“而且就在不久之后,我以放弃足球为代价才能留在家里……那是我最后一次踢球。”
这件事陈仅也记得。彼时梁辰母亲病重,梁建业却执意安排梁辰出国念书,虽然最后据理力争留了下来,却是以放弃自小热爱的足球为代价。
那段时间梁辰肉眼可见的消沉,每天不是跑得满身大汗回来,就是坐在院子里望天发呆,只有在面对母亲时才会挤出笑容。
并且那时候没有跳伞之类的解压途径,只能拼命地往嘴里塞喜欢的食物,也就是柚子。
说到柚子,陈仅想起来了:“那天……你知道是我?”
梁辰看着他,点了点头。
隔年冬天,母亲的病情陡然恶化,没撑多久就撒手人寰。即便早就开始做心理准备,梁辰还是悲伤至极,吴妈给他买了好几颗柚子,他捧一颗躲进花房里,结果忘了带刀打不开柚子皮,气得把柚子扔出去老远,捂着脸无声痛哭。
哭完擦干眼泪,正要装作无事发生地出去时,在拐角的桌案上看见剥好皮分好瓣,摆得整整齐齐的柚子肉。
吴妈处理柚子习惯横切,从不剥出整瓣,而时常进出花园的人就那么几个,今天园艺师又不上班,是谁帮他剥的一目了然。
陈仅还是疑惑:“你怎么能确定是我呢?”
梁辰笑起来:“吃饭的时候我经过你身边,闻到你手上的柚子味了。”
酸甜的香气像钩子,引着他注意到那个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也似一把钥匙,开启了他封锁的心门。
从那天起,梁辰开始关注陈仅,目光不由自主地搜寻他的身影。
除夕那晚陈仅没来,梁辰竖起耳朵听梁霄寒和梁建业之间的对话,才知道陈仅在外面勤工俭学,心头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失落。
那时的他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那么在意陈仅,如果没有那个夜晚,他大概会如期出国,然后在异国他乡截然不同的环境里将那份懵懂的情愫淡忘。
“那个夜晚……”思及那片叶子的形状,陈仅一霎睁大眼睛,“你看见了?”
梁辰点头:“是的,我看见了。”
那是一个暮春的晚上,陈仅来梁家拜访,晚餐前众人聚在客厅闲聊,被问到花房的十八学士怎么还不开,陈仅答不上来,梁建业责怪他不用心,陈仅便借口照料植物暂时离开。
这一走,连晚饭都没回来吃。梁辰担心他饿着,从冰箱里拿了零食和饮料往负一层去,想着把吃的放在门口就走,如果被陈仅撞见就说自己晚饭没吃饱,随便找个地方吃夜宵。
他做了周全的计划,预计了每一个可能性,却没想到推开花房的门,看见的是那样的一幕——
丛密植物的簇拥出的绿荫里,一道身影斜靠在桌沿,手里托举着一枚山茶花的叶片,仰面观察,穿过玻璃顶投落的清辉在他周身镀一层朦胧光晕,远远看一眼,都叫人不由得屏息。
他手中的叶片宽阔圆润,脉络清晰,却不及他万分之一美丽。
那一刻心跳震耳欲聋,梁辰却不敢发出一点声音,唯恐惊扰坠入凡间的神明。
梁辰曾无比后悔没把当时的情景拍下来,哪怕后来这个情景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里。
连同决堤奔泻般一发不可收拾的情与欲。
“原来是从那天开始……”
想到之前问梁辰什么时候喜欢上他,梁辰还不肯告诉他,陈仅失笑,“这有什么不能说的?”
梁辰垂眼,几分赧然:“那个春夜,是属于我一个人的秘密。”
陈仅抬手捧住梁辰的脸,让他看着自己:“怎么办,秘密泄露了。”
“没关系。”梁辰眸光颤动,胸腔微微起伏着,“现在我不需要做梦,也能看见你了。”
太阳落山,黛蓝色的夜空被抹去雾气,现出一弯皎洁的月亮。
洒下的光芒如练,照亮窗边相偎的爱侣,结满白色花苞的山茶花随风轻轻摇摆,是在为下一个春天的绽放酝酿。
忽闻一声叹息。
“后来那盆十八学士一直没开,被园艺师带走处理掉了。”
“没关系。”年轻男人低沉的声音隐没在夜色里,“我的那盆山茶花开了就好。”
我的山茶花是比月光还要美丽的白色。
他盛开在那个春夜里。
盛开在我心上。
作者有话说:
诗出自吕德安的《傍晚降雨》
春夜的具体内容指路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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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结啦,谢谢大家两个多月以来的陪伴~
这本没有很狗血冲突的情节,属于我没写过的一类甜文,人设和题材也不擅长,中间几度卡文卡到死去活来,各种被锁更是让人心力交瘁,总是延迟更新真的非常抱歉……
总之非常感谢大家的理解与包容,能写到完结真的多亏了大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