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流韵 作品
第二十五章 马甲脱了
徐君竹得意地笑着,向错愕近前的吴参军展示:“鸭汤,香得很,还带着鸭肉。切得这样小,灌进嘴里就容易多了。看来,冯府对江夏王府的故人,还真是情深意切。”
吴参军若非亲眼所见,实在难以置信。
“徐司使,这,怎么回事啊这?她灌的是凤山凌阴的冰水,灌完后,我还验看过。一个胡人的破皮囊子,也做不出咱汉人的鸳鸯壶呐。冯娘子,你从哪儿灌进去的鸭汤?”
吴参军虑及冯县主的身份,出语还维持着几分礼数,心里的火头却已窜了上来。
这姓冯的小丫头,坑死老子了!
徐君竹见冯啸只冷冷地盯着自己,一言不发,有种困兽的倔样儿,越发痛快。
为旧时仇怨出了口恶气的痛快。
她从腰间的躞蹀带上取下匕首,二话不说割开皮囊。
她方才认定有诈,只是从窥探冯啸的手势细节,结合冯府与江夏王府的交情,来推断的。她也好奇,冯啸是怎么偷梁换柱的。
很快,她明白了。
徐君竹从破开的马皮水囊里,拈出一团浅黄色的薄膜。
吴参军凑近一瞧,认了出来:“这是,肠衣?”
徐君竹闷闷地应了一声,继续翻捡皮囊,又有了新发现。
她从水囊的把手处,拔出一根细细的铁钎子,扭头扫视一圈,目光捕捉到了静静伫立的穆宁秋。
徐君竹心道:这小胡商还挺有种的,露馅了也不跑?莫不是冯府的家奴,乔装打扮来演戏而已?
话说那吴参军手下,很有几个老刑名,他平日里没少认识作奸犯科的各样机关,此时已弄明白了。
肠衣先瘪着塞进马皮囊,再灌进鸭肉汤,细线扎紧后,吊在皮囊开口的衍缝处。皮囊和肠衣之间还有空隙,可以装水。又因水囊本就有动物皮毛的腥臊味,轻微的鸭油即使渗了点滴出来,也会被掩盖。
冯啸糊弄过参军的检视,给刘颐喂水时,摁下铁钎子,戳破鼓胀的肠衣,让鸭肉汤流出来。
怪不得,这小丫头磨磨蹭蹭,又是捣鼓刘颐的铁链,又是摆弄水囊的方向。
她两个帮手故意打情骂俏,苏小小还去挑事闲汉。
都是为了转移众人的注意力而已。
吴参军心电飞转,做了个计较。
他从徐君竹手里,抓过插着铁钎的那一半皮囊,瞪着穆宁秋喝问:“你们胡人的水壶,外头这个铁瓣儿,是做甚的?”
穆宁秋不卑不亢地答道:“挂在马背缰绳上用的。”
吴参军扬起皮囊,向四方聚众道:“铁钎子藏在后头,不容易被人发现。”
显然为了解释,自己先前为啥没有发现皮囊外观的异样。
旋即,吴参军突然指回穆宁秋道:“哼,你这蛮胡!定是你窥探到冯娘子心忧刘氏罪眷,为了讨赏钱,便诱使她听信你的奸计!来人……”
此话一出,冯啸便意识到,吴参军既要自保,又不愿真的得罪冯府,所以干脆找穆宁秋这样外来的小买卖人,做替罪羊。
不成,自己是下定决心出头和主导全过程的那个,怎么能在事泄后,让胁从的人背锅呢!
冯啸蓦地抬起头来,正要分辩,穆宁秋身后的苏小小,已一个箭步窜到徐君竹面前,指着她破口大骂:“老菜皮,你从教坊司来的?想必你当年,也是家里被抄了后、给逮到教坊司去的吧?你自己淋过雨,现在就见不得别个有人送伞吗?我就和你不一样了,我自己吃过的苦,不忍看这刘娘子再吃一遍,所以给好心的冯娘子出了这主意。你说,咱俩谁更有个人样儿!”
苏小小毫无惧色地盯着眼前的六品女官,伶牙俐齿一通怒骂。
看似挤兑徐君竹,实则更是将干系都揽到自己身上。
吴参军也不由为之折服:不愧是爷高看一眼的女人,仗义!有种!
他于是故作铁面无私地呵斥苏小小住嘴,不得对朝廷命官无礼,然后冲徐君竹叉个手:“今日幸有徐司使火眼金睛,识破市井刁民的伎俩。本官这就将刁民收监,禀报县令,再由县令上奏圣主,看怎么处置罪眷刘氏。徐司使要不,先回教坊,静候佳音?”
徐君竹对苏小小,没有半分兴致去对骂。那不是她的猎物,哪里值得她耗费一星半点的情绪去搭理。
她细眉一挑,冲吴参军冷笑道:“你们凤山县法曹,还真是一身避重就轻的本事。被你这么一说,冯县主的这位孙女,难道就可以径自回家了?明明,她才是主谋!塞在马皮水囊里的肠衣,一看就是民间做酱肉肠的,灌进去的鸭肉汤嘛……巧了,冯娘子姑母的铺子里,最不缺的,不就是鸭子么?更何况,戳破肠衣的,也是她。吴参军,朝廷办案,哪有只拿从犯、放走主犯的?这岂非也算欺君之罪?”
吴参军窝着的火气,腾地就上来了。
姓徐的,老子费劲吧唧搭的台阶,对你对我都好,你就这么一脚踢了?
老子这下看明白了,你哪是给教坊司立威、非要将刘氏弄回去官妓,你分明就是来寻冯府的晦气。
你和冯家,他娘的到底什么仇什么怨?
周遭越围越多的百姓,正期眼巴巴地看着这场好戏怎么继续演时,对得起他们期待,不,远超他们期待的一幕,出现了。
那一脸老实巴交的傻样儿的小胡商,忽然从腰带上吊着的布囊里,摸出一块大牌子。
足金的边缘,在夕阳光辉映照下,闪耀夺目。
金牌中间,却莹白一片,原来是块半个巴掌大小的羊脂玉,中间刻着汉文和另一种笔画复杂的文字。
“我乃羌国枢密院的枢铭官、迎亲团副使,汉名穆宁秋。今日机缘巧合,见这两位娘子悲悯故人、甚有仁心,便出手相助,为她们献计献策。既已冒犯贵国法度,就请法曹参军,将本官押往大越凤凰山行宫,本官自当向圣上请罪,并详述事情经过。”
穆宁秋慨然亮明身份后,侧身瞥向徐君竹:“你若要与本官在圣驾前对质,可一同前往。”
他强忍着自己的厌恶,以维持一位外交使者的平静语气。
穆宁秋察言观色与猜测推演的本事,怎会逊于那吴参军。他也早已想到,这个教坊司的头头,应是与冯府有旧怨。
这一刻,同样怀着某种意义上的“旧怨”的穆宁秋,内心深处,忽然有全新的清明之意掠过。
陈年的仇恨,让人不顾一切地阴狠歹毒,是多么可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