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我与卿孰美

这位能在惹出丑闻仍然稳稳当当地住在沈家的姑奶奶,实非常人。


院子偏僻,但里面装饰却没有打马虎眼,都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这就不由让人疑心沈灼当日凄凄惨惨一身拦他的动机。


一婢女前来引路。


过长廊,转内室,日影错,娇声唤。


沈昀止步,女子内室怎可擅入,为这一座铁矿他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面对这位堂姐,但不曾想第一关竟拦在了这里。


他一停,身后一溜串的人也停,沈灼跟个小尾巴似的紧紧跟在沈昀身后,此时正东张西望着。


沈昀垂眸笑问:“灼哥儿,你娘亲的住处竟也不熟悉吗?”


小孩浑身一抖,仿佛有人在拿刀跺乌龟的头似的缩回脖子,结结巴巴的:


“我…我也好久没来了。”


气氛又冷了一寸。


那婢女回身,疑惑地看着众人,手在身前比划着让人进来。


原来竟是哑女。


沈昀哂笑一声,室内的女子的呼唤越发微弱,间或夹杂些咳嗽声,像是寒风中呜咽的花骨朵儿。


沈昀让容周留下,只带了款冬入内。


明明大好春日,屋内偏挂了厚帘,木窗紧紧闭合,阳光偶尔钻进来一缕,反倒衬的此处有些发霉了似的阴暗。


手持孤本三千、家财万贯的女人病歪歪靠在床上,面色惨败,唇上倒是被咳嗽激出几份血色,见人入内未语先笑,端静如同一尊薄瓷花瓶。


沈昀讥诮出声:“堂姐料事如神,怎么未曾料到自己命不久矣。”


女子微微转头,让阳光打在侧脸上,享受般微微眯眼。


她嗓音带着天生的一股娇俏,将人扯进烂漫春花里:“我所料何事?料定你贪欲不平,必然会来见我吗?如今见了哑奴,认出你侯府的死士,怕东西进了侯府公库,自己捞不到好处?世子不必心焦,我的东西许给谁就是谁的!”


“你的东西?”


女子仿佛听了一个天大的笑话,俯身笑出了泪花:“世子这话说的,真真是一点道理也没有。五年前,侯爷好大威风,将游寇扫荡了个干净。我孩儿他爹东躲西藏给我们孤儿寡母挣了些家业。”


她斜睥一眼沈昀,语气变得刻薄起来:“不偷不抢,本本分分,如今他爹死了,竟还不是我的了不成?”


两人开始交谈时哑女就将其他人都引了出去,此时屋内只有沈昀与女子两人。


薄瓷花瓶摔碎了,里头竟爬出个毒蝎来,娇俏的声音被久病折磨,渗了毒一样嘶哑:“十个亲卫!将龙虎山翻了个底掉,不就是想要铁矿吗?你在这儿装什么装!”


细白的手指笼了笼碎发,见沈昀面色铁青,她仿佛发现了什么秘密,语调更是戏谑了起来:“哎呀呀!沈侯爷英明神武,竟然没跟你说吗?”


“也是,侯府将门嫡长,竟怯懦至此。一日边境风沙都没见过,钻进圣贤书里乐不思蜀。心气儿也高,国子监的生员资格不要,非得县试、府试、院试轮过一遭,求一个名正言顺,才能不叫人轻瞧。”


她唱念做打,似是榨着最后一丝生气也要一观沈昀丑态。


“听说你还有个胞弟,这岂不正好,待你打马御街小青袍,他年华正茂是将军,谁见了不得说一句文武双全、两相得宜、想的妙!”


沈昀憋着笑,脸上的神情差点没稳住,没想到这堂姐还是个戏迷。


他低头将要翘不翘的嘴角摆平。再抬头就是一副强撑的模样,语气愤然:“分明是堂姐有求于人,何必如此辱我?”


再加点色厉内荏的味道:“灼哥儿可是说要跟我走来着!”你小心说话!


扮个蠢货活灵活现,沈昀都佩服自己三分。


女子扭曲的神情一滞,像是被钳住七寸的毒蛇,毒蛇要挣扎,她却已经油尽灯枯,无计可施。


良久,女子垂首,细弱的声音传来:“世子勿恼,将死之人的狂妄之语罢了,何必与我计较!”


她掀起一角被褥,吃力地扣下一块木板,取出一只陈旧木盒捧到沈昀跟前。


“那铁矿你们在龙虎山上搜是不可能找到的。杨威狡兔三窟,与我不过露水情缘。他如今是死了还是逃了那只有老天知道。但他只有灼儿一个孩子,总算是有些慈父心肠。”


盒子被打开。


空间不大,数十张地契,一张鞣制的皮革卷成一卷,用一条殷红的带子系着。


“他只给了我这些。”又指了指对面的书架,“我从不违诺,孤本是我少时收集,你有看上眼的取了便是。地契我知道有什么,却没去看过,恐怕来处不是很干净,但于你而言想来不是难事。”


带子被抽开,皮革一散,露出一副简易地图来。


女子彻底没了力气,歪倒在床上,喘气喘了半天才能继续说话。


“至于铁矿,五年前的大水将它冲了出来。杨威没那胆气开采,又舍不得丢,当时沈侯爷撵狗似的追着他杀,江知府在东市斩的人头滚滚,他藏着掖着又不敢上报朝廷,这才烂在了手里。”


沈昀拿着地图看,闻言接话:“五年时间,当时不敢,后来怎么也不上交?他难道不知铁矿官营?私自开采、瞒而不报可是重罪。”


“呦,世子大人不装傻了?”


她嬉笑逗人,看得出来少时一二性情,一定是个面上端静,实则有些恶劣性子的人。


沈昀抬头看她:“堂姐让灼哥儿对我装可怜,又让七哥装聋作哑,我回敬一二有何不可?”


她撇撇嘴,方才一阵阴阳怪气倒是让她的恶气出了几分。


“杨威是个蠢货,躲过一劫心思又活泛了起来,如此暴利,狗改不了吃屎,我被困在这院子里不知年月,且猜着他对铁矿下了手。”


沈昀点头,似是不经意地发问:“灼哥长的伶俐可爱,想来这人虽有些拎不清,但应该有一副好样貌!”


言外之意,你看上他什么了,跟蠢货生孩子,还绝口不说?


她面色古怪一瞬,薄唇轻启:“长的还行吧!”


沈昀不满意,心里跟有猫在挠似的,追问她:“跟沈长青比起来呢?”


沈长青就是跟她有婚约,后来救她而亡的人。虽是天阉,但听闻比他兄长还要俊朗三分。


听了这话,她一双美目眼波流转,细细在沈昀脸上流连了一会,半是喟叹半是可惜:


“阿弟果真年少,竟有攀比之心!”


她趁沈昀看地图入神之时,前趋抚上他的脸颊,目光专注,其声喃喃:


“姐姐阅人无数,着实没见过比你还要美的……”


沈昀手一抖。


这话让人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站起身来,后退三步。


心中扼腕:“好奇心害死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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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图到手,虽与设想的有所差别,但总算替沈侯爷完成了陛下交代的任务。


转身欲走,又觉得有些没面子。


他灵机一动,决定将她一军:“灼哥儿年纪虽小,但也有姐姐一番气韵……”


话一出口,沈昀就后悔了。


女人挑眉看他,轻吐出两个字来:


“变、态!”


沈昀:“……”


变态着实不够变态,还要些脸皮。


沈昀恨不得砸死带歪他的陆故,又怪现代生活多姿多彩,末世风气没脸没皮,末了只能强撑着气度同手同脚走了。


……


县试在即。


没了阅尽千帆的成年人,只有纯洁无知的少年人。


沈昀一头扎进同龄人的圈子,一颗黑心都得到了净化,看谁都又好骗又可爱。


可爱兄转过头来,拿着一幅画,面色迟疑又纠结:“沈兄,这枯木怪石图虽是仿的苏东坡,但价钱还是有些贵了。”


沈昀正在摊上挑别的画,闻言不假思索回他:


“赵兄,东坡居士诗书画一体,仿的人虽多,但既要笔墨简淡,形似可与小儿邻,又要书画相合,得其一二神韵的人属实难得。尊师想来是个中行家,这位摊主技艺纯熟,你带回去让两人以画相交,也是一桩美事。”


那摊主形容落拓,卷袖至肘,正执一杆墨笔,笔墨浅淡不一,初时看不出名堂,等画作将成,围观众人才能觉出个中妙处。


众人拍手叫好,将气氛吵得热了起来。


此街直通晓山书院,书院有一大儒云游至此,爱好收徒,来者不拒。当然,前提是你必须来到大儒眼前,让他看见。


而沈昀手中恰好有这么一份拜贴。乔远山四年前进士及第,在翰林院入职,偶尔会入宫教导皇子,两人这一份不深的师徒缘分又续上了。凭着他那一份歉意,得来这封拜贴不是难事。


原本是想给陆故,一方面施恩于他,一方面截了他与云鹤书院的缘分。但后来因为一些两人都心知肚明的原因,这拜贴最终也没送出去。


倒是与这赵兄有缘,他去查看前几天得来的书肆偶遇此人,交谈中得知彼此正是五童互结中的人,不由结缘相交。


赵易此人年方十四,薄有才名,跟那位大儒可谓是你追我逃,总是差一点机缘。沈昀要这拜贴无用,又与人相交甚欢,也就当了一次送机缘的老爷爷。


这是事成之后被人拉着在挑选拜师的礼物。


赵易盯着那幅画看了又看,突然将沈昀拉到一边私语。


“沈兄,我并非吝啬钱财,家中虽无大富贵,却也有族亲在安城经商,略有名声。你我相交日浅情深,某自认县试、府试并非阻隔。既如此便要注意院试提学官的黜落之权。”


赵易做贼似的左顾右盼,拉着沈昀往无人小巷走,一边注意着风吹草动,一边靠近沈昀遮嘴轻声道:


“我从那家得来消息,今年的提学御史不喜奢靡,甚至节俭过甚。更要注意的是,此人严于律己,更严以待人。你还是要多加注意为好。”


赵易朝沈昀眨眨眼。


“好兄弟,我够义气吧!”


沈昀:“……”


我拿你当可爱兄,尽心尽力帮你挑画,结果你这浓眉大眼的还挺有心机的哈!


邹忌讽齐王纳谏都没你这么委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