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酒卿 作品
28.秀心女
“别哭啦!”她娘把她用粗布裹好,抱在怀里埋怨,“女崽,讨债的女崽哟!”
秀仙兴冲冲到家,瞪着虎目,看见一窝女崽。大的十来岁,面黄肌瘦,正在灶台前烧饭,小的三四岁,光着屁股,还趴在门口啃木柴。
秀仙当时就哭了,她扯着嗓子大嚎,像是在骂天:你爹的,给我投哪儿来了?这不出来纯受罪的吗!
可是她再哭也没用,她娘把她抱进去了。她姐一见到她就哭,无声的,对着灶台,一个劲儿抹眼泪,她凑近了才听见,她姐一直念着:“妹,你怎么这么傻,非跑到咱们家来。”
她那时还不懂这意思,很快,爹回来了。
姐把饭盛出去,麦屑捡混着野菜,就拳头大点,爹一人吃。她们站边上,抠手指咽唾沫,饿得眼花。爹脸色极差,吃两口就摔筷,先骂娘。
下个女崽多张嘴,扔路上喂狗算逑,带回来是不是贱得慌!
又骂姐。
生的赔钱货尽是来讨债的,麦屑饭都煮不好,以后能伺候谁!
他骂几句吃几口,一顿饭搞得像衙门升堂,等他吃完,威风也秀完了,咂吧两下嘴就出门去了。
秀仙瞧呆了,她张大嘴,咿咿呀呀。二姐先扑桌子上,捡了爹的碗,用手指刮饭,可是爹吃得很干净,跟狗舔过似的,一点也没给她们留。
二姐哭,喊着娘,我饿呀!
娘也哭,朝天说。娘,您老要是还疼我,就保佑我生个儿子吧!给我个儿子,这日子总能好过点!
大姐又去灶台,从草窝里端出碗豆饭给娘吃。娘舍不得吃,给二姐喂,大姐把秀仙抱走,在门前逗她。
妹。大姐说,我的傻妹妹。
秀仙伸出手乱抓,以为天在打雷。大姐捂着肚子,被她逗笑了。
娘是个药婆,得出门,秀仙就跟着大姐。大姐每日起很早,把秀仙捆背上,天不亮就要去打水,打回来给爹烧饭。爹吃完,大姐再出门,去地里耕田。
秀仙喜欢大姐,她是在大姐背上长大的。
她们有口田,粮食出来,不够五口人吃,几乎都被征走了,这还好,后来打仗了,春天征一波,把种子也征走了。大姐对着荒地哭,可是没办法啊,没办法,爹只会叫苦。大姐要养活这几张嘴,每日上山下溪,挖野菜、抓小鱼,但是庄里人都这么干,野菜挖光了,鱼也抓空了,来不及哭,衙门又来人了。
山不是你们的山,溪也不是你们的溪。衙役在田头喊,成天白吃白喝的,这不蔑视朝廷吗?那些野草野鱼都是皇上他老人家的,现在让你们吃空了,朝廷要降罪的呀!
大伙儿两眼空洞,都木着一张脸,听不明白。
我是来催收这笔税的。衙役面露不忍,接着说。我晓得乡里乡亲都不容易,来前也与县太爷商议过,把咱们石头庄的税钱都垫付了。
大姐捂嘴,对秀仙说。妹,这世上还是有好人的。秀仙六岁了,攥着大姐的手,蹦蹦跳跳,也高兴。
又一年,衙役上门,催债来了。什么债?去年那笔税债。他从怀里掏出纸,说,瞧见了吧?白纸黑字,还有章子。去年我替你家代交了税,一年了,钱得还我啊!
税是几吊钱,几吊钱娘咬牙硬凑,还能还上,但是利息太高了,衙役画两笔就能买他们全家的命。
娘求衙役宽容几个月,衙役手一挥。你梦里盼着去吧!来人,带走!
他们冲进来,拖大姐。娘抱大姐,他们就拖二姐和秀仙。天,天啊!娘嚎啕,你还给不给人一条活路?
爹像死了,他碰上真衙役就是哑炮,一点威风也没有。娘撕扯他,叫着,死人!你睁眼看看,那是你女儿!
大姐被拖出门,二姐放声大哭,外头全是哭声。秀仙追上去,喊姐,姐你去哪儿?
衙役们带着牛车,一车一车的女人。原来这事一早就决定好了,就是桩生意。
牛车往庄子外走,秀仙还要追,爹把她抱住了。算了,爹不知道在劝谁,呜呜哭着说,算了吧!
大姐就这样算了,消失了。娘伤心得起不来床,有时候她们听见娘流着泪,对天说。是我的错,都怪我,没生出儿子,倘若是个儿子,何至于让人拖走。
你糊涂了。爹说。儿子也会给人拖走,拖到前头打仗去。
他捂脸,又恨起娘。打仗也好啊!死了也算出息,为国尽忠,朝廷保不齐还会发粮回来。没有儿子,我这一生就是叫你给毁了!
家务就此轮到二姐和秀仙做,她们挑水挑粪,还要缝衣下田。
这世上没什么事女人干不了。二姐在挑水的时候说。你瞧我们,肩头磨烂啦,腰也压弯了,力气多大呀。
秀仙忽然哭了,二姐问她哭什么,她说大姐力气那么大,还不是让人拖走了?女人能不能什么事都别干,也不要力气大。
二姐敲她脑门儿,骂道。那你去做小姐吧!做小姐就什么也不用干,还有人伺候。
骂完又抱着她,跟她哭作一团。傻妹妹,别想了,谁叫我们命不好,偏生投了个下贱胎!
没过几年,二姐就卖了。卖给别的庄子,一共六吊钱,爹做的主。
秀兰过好日子去了。爹醉醺醺,对秀仙说。那户人家好得很,有田有羊,兄弟两个也和睦,她好命哟!
他拍秀仙的肩膀,两眼慈爱。马上轮到你了,秀仙,你等着吧。
娘大哭,在夜里发了疯,终于不要儿子了,只喊女儿。秀莲,秀兰,秀仙,行行好吧,把女儿都还我吧!
爹推搡娘,不停怒骂。他会动手,因为他是这个家里唯一的爷们,爷们光宗耀祖,有祖宗给拳头——我打不了那几个衙役,还打不了你么!
陶秀仙就是在这一刻,想起了她出生的那个夜晚。她赤手空拳来到世上,亮着嗓,敢骂天,她原本不怕这人间啊!
爹。秀仙走过去,拍拍她爹的肩膀。她爹回头,陶秀仙一耳光抽他脸上!
二姐没说错,她的力气大着呢。爹被抽懵了,捂着脸喊。天,天啊——
秀仙抄起门口的扁担,对着他一顿打。他鬼喊辣叫,向门外跑,叫醒左邻右舍。
陶秀仙疯了!爹抱头哭喊。大伙儿都来瞧瞧啊,这世上居然有敢打亲爹的畜生!疯女子!贱女儿!
秀仙说算了,你算了,你说的。
她是拿起了扁担,才知道自己恨意滔天,但是乡亲们冲上来,抱住她拦着她。这女子中邪咯!隔壁的阿婆喷秀仙一脸馊茶,快去请大仙,来给她驱邪!
捆住她!爹捂着脸大叫,赶紧先捆住她!
娘冲出来,喊她秀莲,以为他们要把她拖走。她想不通那些狗屁道理,但她知道一点,那就是她今天被捆住就完了。
走。秀仙攥紧娘,舞起那只扁担,朝四周胡打乱敲。我们走!
她用了蛮力,几乎是拖着娘,就像娘把她拖来世上一样。秀仙冲向夜色,无数只手在抓她。
回来吧!他们喊,秀仙,夜路有狼会吃人啊!
放开我!秀仙挣脱那些手,跑起来,好似一颗滚下山坡的石子。她还攥着娘,感觉背上生了翅膀。
娘!秀仙说。我们去找秀莲,我们去找秀兰!
她跑着跑着,脚下忽然空了,秀仙跌下去,撞在石头上。血流出来,她醒了,是泪啊。
花轿颠着秀仙,她掀起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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陋的窗帘,回头看见娘在路上追。娘喊秀莲,我的秀莲。亲人们围着她,都喜笑颜开。什么秀莲,你也是梦糊涂啦,那是秀仙。秀仙嫁人咯!
陶秀仙没拿她的扁担。夜路不好走,有狼会吃人。她没疯,她是个好女儿,别去那条无人的路,那走不到头。算了,算了。
十六吊钱,陶秀仙嫁到了县里。她凭着娘教的本事,成了个稳婆。男人去充兵,女儿出生了。
那晚风也很大,女儿出生就是个大嗓门。陶秀仙剪了脐带,把女儿包好,抱在怀里亲她。
“别哭啦,”陶秀仙高兴,“我的女崽。”
男人没回来,他可能永远回不来了,陶秀仙就叫女儿乘歌,陶乘歌。
邻人问:“是不是盛哥的意思?给你引个儿子来!”
陶秀仙说不是呀,不是呀。她觉得自己比娘好,她不盼着儿子,她就要这个女儿。
乘歌天资聪颖,跟陶秀仙去人家后院里办事,没有不夸她的。
像个小姐。那些婆子拉着乘歌,这细皮嫩肉的小模样,可真像个小姐。秀仙,你好命哟!日后福气大了,保准儿能给乘歌找个好人家。
陶秀仙盼着乘歌能做个小姐,千金小姐,听着就贵气。她不情愿乘歌跟她一样,做个下贱人——三姑六婆全是下三滥,人人都瞧不起,出门受尽白眼,什么恶妇淫媒,什么贪财利口,全是骂她们的。
陶秀仙从不让乘歌做粗活,她把她养得粉白讨喜。乘歌六岁的时候,陶秀仙被叫去了南宫府上,照顾夫人生产。
夫人是真正的千金小姐,十指不沾阳春水,打那儿一坐,就是道风景。陶秀仙伺候她,她不大爱说话,有时候只是坐着望窗外,可以一整天一言不发。
“胎投那么好,天生的小姐,”婆子们凑在一起纳闷,“又不叫她下地,也不叫她干活,你们说她整日在愁什么呢?”
丫鬟道:“谁知道呀!小姐心思,我们做丫鬟的哪能猜着。”
陶秀仙给夫人端水,夫人快枯萎了,她那么瘦,肚子却顶得高高的。
夫人。陶秀仙给她擦脸,你笑一笑吧!笑起来得多好看。
夫人扭头说。我没有高兴的事。
陶秀仙安慰她。你怀着小少爷呢,这是多好的事呀。
夫人怔怔流下泪,陶秀仙吓一跳。夫人,她慌张地给她擦,我是个粗婆子,说错话了!
我不想要。夫人两眼空空。我不想生孩子,秀仙,你帮我把他杀了吧。
陶秀仙悚然。夫人游魂似的,走向台阶。天生我南宫裕,就是为了生孩子吗?天,何必叫我做人?尽管让我做个草、做只鸟吧。
她踏空台阶,摔在地上。婆子丫鬟呼啦啦围上去,她挣扎着,掩面大哭。兄长。她喊,早知如此,当初又何必教我读书作画!只盼着我是个蒙昧的傻子,永远不知道这份苦楚!
老爷来了,他真是一表人才,外头的人夸他夸得像天神。他扶起夫人,满面疼惜。
小裕。老爷叫她叫得极温柔。你梦魇了,忘了你哥子是怎么吩咐的?要吃好睡好,给咱们南宫家生个好儿子。
南宫裕瞧着他。我不生。
老爷把她扶向室内。午膳用金银卷,你最爱吃的,用完以后睡一觉吧。
南宫裕轻轻抽手,可是他握着她,仍然是那副温柔样。睡醒我叫戏班子来,你听一听,热热闹闹的,多好。
南宫裕说。我不生。
老爷注视她,婆子丫鬟都羞红了脸,纷纷垂下头。他把她送进室内,掰开她的手,在那深宅重檐的阴影里,柔声说。你梦魇了。
南宫裕突然开始尖叫,他凑近她,用那副好皮囊在她耳边低语。
小裕。他替她别开碎发。别逼我打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