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谢荼蘼 作品

26. 安睡

她阖着眼,眉间一片疲意,长睫落下破碎的细影,朱唇微抿,软红如花。


崔望熙缓缓走至她身侧,静立,垂眸,几乎能听到宋撄宁清浅的呼吸声。


他不敢妄动。


多年前延嘉殿惊鸿一面,擦肩而过,到今日有幸,能站于她寸步之间,看她安睡容颜。


夜色沉沉,烛火昏昏。


一墙之隔,外面是值守的宫人,里面,是她和他。


恍如一梦。


心头仿佛悬着一根看不见的丝线,一圈圈缠起,收紧,牵弄。


崔望熙捏了捏指尖,紧张地揪住袖口,最终以一个别扭的姿势弯下腰,轻轻扶住她的肩头,揽起她的腿弯,抱在怀中。


宽大柔软的袖摆垂在空中拂动,钗上珠珰碰撞,发出细微的玎玲。


宋撄宁很轻,她不是时下女郎流行的丰腴浓丽姿态,身量纤细柔软,但却可以扛起一朝君主的重任。


他也见过宋撄宁骑马挽弓,意气风发,这虽是皇室子女的必修课,但她做来,崔望熙总觉得与旁人不同。


现在,宋撄宁在他怀抱里安睡,他才明白,那份不同,是出于自己的心。


他的双臂撑托着,又收着力,生怕惊破了这一份珍贵的安宁与亲密。


相识七年,究竟是哪一年、哪一刻对她滋生妄念,爱意蔓延,崔望熙自己也说不清。


纵是权倾朝野崔中书,也夺不到两心相付,便是细叶紫薇窗前住,冷月凄凄照影孤。


其实这样也好。


得她一声“子昭”,站在离她最近的位置,与她治家国,安天下。


他知道宋撄宁不为人知的模样,感受过她的鲜活与恣意,一碗酥山一盏茶,长街一夜,铭记一生。


可欲壑难填,又岂甘浅尝辄止——崔望熙想要的更多。


步履慢稳,行至门边,宫人们为他打开门,忍不住惊呼:“圣人——”随即快速住口,担心打扰帝王安眠。


书房与宋撄宁的寝院离得不远不近,崔望熙抱着她走在水光似的月色中,踩过斑驳竹影,身披清辉一片。


不经意间低头,心中溢满了温暖的喜悦。


撄宁,多希望时光永驻此刻。


穿越垂花门,绕过一汪小池,宋撄宁的寝院坐落在葱茏绿意的高墙中。


符染遥望着徐徐前来的身影,暗自震惊,提着灯接应。


崔望熙一路走进屋内,避开珠帘屏风,将怀中的女郎小心翼翼地放在榻上。


宫人立刻蹑手蹑脚地前来,卸去钗环耳珰,让她得以安睡。


“圣人怎么在书房......”符染低声问道。


“今日事务繁杂,撄宁累了,我给她读书时,便发现她已经入眠。”崔望熙答道。


符染叹息一声:“有劳崔中书,时辰已晚,请您回去吧。”


崔望熙点点头,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明日宋撄宁要见禹州刺史,要视察民间,还要检视禹州兵马,按例亲射三箭。


禹州是河南行省里屯兵较多的地区之一,此番巡幸,亦是为今后处理节度使做准备。


......


晨曦微光顺着天际攀升,宋撄宁慵懒地坐在梳妆台前,和符染闲聊。


“崔相念书的声音实在是催眠,幸好朕在东宫时不是他来授课,不然恐怕要日日挨罚。”


“圣人是白日忙碌,所以容易倦怠,等到了江南,便能好好歇一歇了。”


她微微偏过头,让宫女方便描妆,“对了......昨夜朕怎么回的屋?”


符染支支吾吾地道:“就、您睡了后......被送回来了。”


看着符染闪躲的模样,宋撄宁心中莫名浮起一个猜想——


不会是,她亲爱的崔相,送她回来的吧?


因着今日情况特殊,她穿上了内搭的软甲,换好常服,抿了口凉茶提神,几位随行官员已经在院外等候。


宋撄宁施施然走出,路过崔望熙身侧,朝他露出个淡淡的笑容:“崔相书念得不错。”


崔望熙嘴角情不自禁地弯起:“多谢圣人夸奖。”


“昨夜实在困乏,没能听崔相读完,倒是憾事一件,也幸而有阿染送朕回去,朕的阿染实在贴心啊。”宋撄宁悠悠叹了口气,提着裙角走上马车。


崔望熙的笑意收敛起来,郁郁地看着她的背影。


宋撄宁怎么猜的是......符染?


不应该猜是他吗?


她发现自己被送了回来,竟也不好奇?


枉他昨晚辗转反侧,设想了无数种宋撄宁的反应,还为之一一匹配了自己该如何答话,怎知今早,是这样的结局?


“崔中书。”马车边的侍从忽然朝他走来,“陛下念你伤势未愈,请上车共乘。”


崔望熙立刻道:“圣人厚爱,臣却之不恭。”


马车里,宋撄宁摇着扇子,似笑非笑地看他:“崔相昨夜睡得可好?精神足否?”


“回禀圣人,臣昨夜......夜不能寐,难以安枕。”


“这是为何?不过崔相昨夜睡得不好,想必也没什么精神,一会的军前骑射,只好叫傅相来陪朕了。”


崔望熙倒了杯茶递到她手中:“傅相文弱,骑射功夫怕是比不上臣半点。”


崔家教养严苛,使得他是朝中不多的文武双全的名臣,提笔温雅执枪从容,宋撄宁未曾见过他沙场作战的风姿,倒是能从人们口中拼凑出些许影子。


当时讨伐许长敬归来,一身戎装甲胄的崔望熙令她记忆犹新。


她浅饮一口茶水,感受着舌尖的幽香。


“崔望熙。”


“撄宁?”


“......下不为例。”


呼吸停滞了一瞬,随之便是涌来的喜意,他勾了勾唇:“臣知道了。”


“此行感受如何?”宋撄宁忽然问他。


“河南行省夹于京畿、江南之间,富饶繁华,州府治理也颇得民心,但似有......轻兵重商迹象。”


“轻兵好啊,吓一吓就能收权,此前连番起战事,百姓都要不安了。”


“撄宁,你若信我——”崔望熙端正了神色。


“我信你。”


“我去见河南节度使,收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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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南行省大权,让你少一个后顾之忧。”


宋撄宁放下扇子,眸中一片惊喜:“你要几日?”


“三日。”


“好,朕回去即刻下旨,封你做监察使,替朝廷前去节度使处,朕拨一支亲卫跟着你。”


对于崔望熙的才华与能力,她是极其放心的,在母亲那一朝,他便屡屡受到拔擢,及冠之年拜相,官居三品中书令。


即使在东宫时与崔望熙针锋相对,却也不得不承认,此人文采斐然,算无遗策,更是可贵身居高位,仍然记挂万千黎民。


崔家那压抑冷清的地方,能教出这样的人,实在难得。


马车停在禹州府前,宋撄宁微笑着与几位长官闲谈,问了些话后,便与众人一起,前往城郊大营。


宫人们递来了护腕和扳指,替她一一装配好。


一转头,崔望熙也已整装待发,眸中有些期待。


大营设在山脚下,是河南节度使季南仲麾下的一支军队,这位神秘的节度使自她入河南行省境内起便开始告病,据说到了起不来床的地步,实在无法拜见陛下。


眼前乌压压一片士兵,高呼万岁的声音响彻云霄,宋撄宁照例安抚几句,便接过自己的长弓,对准了不远处的靶心。


大邺帝王巡幸,游、慰、射、狩,根据不同的地区来做选择,甚至有以巡狩代替巡幸的先河。


禹州是屯兵之所,彰显帝王武艺最合适不过。


扳指上有一条深深的痕迹,是宋撄宁年少练箭所留,弓弦重重擦过,利箭脱弦而出!


她眯了眯眼,看见靶上颤抖不息的箭尾,松了口气,搭上第二箭。


崔望熙站在她身侧,余光凝着她拉弓时的指节,观察着四周的响动,直到三箭发完,军中传来热烈的欢呼,他才安心。


君主亲射之时,最易发生变故。


“崔相。”耳畔传来了宋撄宁轻快的声音,“走了。”


他望了一眼眼前的山林,颔首道:“遵命。”


二人策马入林,挺拔的古木遮蔽了炎炎烈日,偶有几只鸟儿在头顶飞过。


“崔相可想好要猎什么了?”


崔望熙摩挲着弓身,目光渐渐聚在一处:“皇家猎苑,怕是没什么凶禽猛兽叫臣展示一番了......撄宁,我打只貂儿给你养着玩,好吗?”


“紫貂白日里躲着睡觉呢,崔望熙,你可不要——”


话音未落,身旁的男人已迅速张弦松手,长箭没入一片灌木中,传来簌簌的响动。


遥遥跟着的侍卫们立即上前,从草堆里捧出了一只正在挣扎的棕色小兽,前腿一侧渗着血,侍卫利落地处理好伤口,交给马上的宋撄宁。


小兽甫一落入掌中,便扭着头想咬,被崔望熙一把捏住后颈,警告般地拍了几下,终于安分下来。


“貂类到底还算习性凶猛,但是外表乖巧可爱,听说女郎们都很喜欢。”


宋撄宁摸了下紫貂毛乎乎的后背,忍不住道:“的确是可爱。”


把小兽放在马鞍上,宋撄宁聚精会神地看着四周,缓缓捻出一只箭,对准了一片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