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圣旨于八月初抵达。圣旨对东府军之前击败燕国进犯的战斗给予了大力的褒奖。这迟到的褒奖只是借口,便是为了兑现之前司马道子和李徽之间达成的协议,完成地盘换援助的交易。
圣旨褒奖了东府军将士保卫徐州的攻击,并以此为由,加授李徽都督江北军事之职,与此同时,根据李徽的提议,任命李荣为历阳襄城庐江三郡太守之职,总领三郡军政。
圣旨下达之后,李徽立刻下令,集结粮草物资船只火器等援助物资准备发运。司马道子派人前来督办运输,一时间忙碌无比。
八月初十,李荣带着家眷前来淮阴拜见李徽,一方面是来辞行,一方面也是来向李徽询问机宜,征询李徽的教诲。
自去年李荣在彭城北败于慕容德之手后,常自郁郁,觉得有负李徽的信任。虽然后来李荣率军北上,在逼迫燕国签订和议的过程中将功补过。但李荣总觉得自已有负李徽期望,所以一直很低调。
李徽明白他的心情,他知道李荣是对自已要求甚高的人。相较于其他人,李荣作为丹阳李氏子弟,压力反而会更大。李徽常常对丹阳李氏族人说,自已可以给他们机会,但自已绝不会任人唯亲,一切要靠他们自已的本事。机会给了,若不能胜任,则会毫不犹豫的裁撤。犯了错也和其他人一样处罚,甚至某种程度上还会重一些。这是为了服众,不让别人说闲话。
之前李正犯下了用人之失,便被李徽停职罚俸,整整一年时间也没有启用。后来,实在是后勤作坊事务需要李正协调,在荀康等人的求情之下,才恢复了职位。
而李荣因为彭城北一战失利,也被革职责问,并无姑息。之后将功补过,才功过相抵恢复原职。
这些可不仅仅是表面文章,完全是做给别人看的。李徽时刻提醒自已,丹阳李氏绝不能搞特殊化,绝不能让他们觉得自已有特权。如今的丹阳李氏俨然已经是大晋豪族之一,但是李徽希望的丹阳李氏绝非如大晋王谢豪族一样,子弟靠着家世门荫而飞黄腾达,而不论才学能力。李徽自已本就希望能革除门阀之弊,又怎会让丹阳李氏成为另外一个门阀?
令李徽欣慰的是,丹阳李氏族中,倒是有一些好苗子。十多年来,小一辈人丁兴旺,其中有几个值得培养。未来或许会成为李氏族中的顶梁柱。
其实,李徽对李荣还是颇为满意的。李荣底子薄,从小并没有接受什么良好的教育。来到自已身边之后,成长的很快。关键是他没有丢弃他身上的踏实勤恳的劲头,没有因为地位的变化而迷失自我。在东府军,乃至整个徐州上下的口碑还是很好的。
这一次,李徽将三郡交给李荣,一方面也是告诉李荣,自已并没有因为彭城北一战的失利而对他有什么看法。另一方面也是要让李荣知道,关键时候,他李荣是能够独当一面的,是有能力的。
李荣携夫人陶素素和三个儿子傍晚时分抵达淮阴,李徽在家中设家宴招待他们。
席间说了一些家常之事,张彤云等人领着陶素素和孩儿们去后宅说话,李徽则和李荣来到书房之中叙话。
在书房坐定之后,李徽看着垂手而立的李荣笑道:“坐啊,如此拘谨作甚?这是在家里。”
李荣躬身道:“阿兄,你骂我吧。彭城北一战……”
李徽摆摆手打断道:“你怎地还耿耿于怀?谁能一生不败?特别是领军之人,要对胜败有清醒的认识。若纠结于胜败,终难成大器。”
李荣点头道:“多谢阿兄,我记住了。”
李徽微笑道:“你是我李氏族中的佼佼者,已然做的够好了。丹阳李氏以你为荣。族谱之中,你将留下让后世子弟景仰的名字。你严格要求自已是对的,但有时候也需要放松精神,不要苛求自已。如果是别人,我甚至会督促他绷紧精神,但对于你,我无需这么做。”
李荣沉声道:“多谢阿兄教诲。我时常告诫自已,不能让阿兄丢脸,不能让人说我丹阳李氏族人没出息。我们寒门小族能有今日,仰仗阿兄艰难苦恨拼搏而来。我若有差错,毁了阿兄的心血,坏了阿兄的大业,怎能对得起阿兄。”
李徽笑道:“这便是问题所在。每个人都有自已的人生,我所做的只是希望能够保护身边之人。而不是为了什么大业。你要做的也应该如此,要保护好你身边的人,这样我们便在同一条路上。若你一直以我的目标为你的目标,难免会困累担心。所以,想好你自已的路,并为之奋斗,这才是关键所在。我希望你有个圆满的人生,可不是希望你绷紧了神经,夜不能寐。否则,岂非反而背离了我的初衷么?”
李荣沉思片刻,点头道:“我明白了。”
李徽笑道:“坐下说话。”
李荣这才在对面凳子上坐下。李徽端起茶盅喝了一口,道:“此番我让你去任三郡太守……”
李徽还没说完,李荣腾地站起身来,躬身倾听。
李徽苦笑道:“这是干什么?坐下啊。”
李荣道:“这等大事,怎敢坐着听。兄长请说,我听着呢。”
李徽笑了笑,便也作罢。他知道自已在徐州军民心目中的威信。说自已近乎神明,那也不为过。在李荣面前,自已不但是兄长,也是李氏族长,更是徐州之主,他如何能放松。那也随他去吧。
“……此番你去担任三郡太守,可知我的用意?你说说看。”李徽继续道。
“兄长,相关事宜,元达兄日前去彭城已经跟我谈过了。此次我们进驻历阳樊城庐江三郡,目的是为了延展我徐州的影响力,同时获得款矿产资源,以解决我徐州目前急需的物资。在政务方面,以稳定为先,不必追求同徐州一样的治理。保证治安稳定,社会稳定,百姓安定便可。不必追求政绩,只求得我们需要的东西。”李荣沉声道。
李徽微笑点头道:“说的不错。保证三郡稳定便可,不必苛求其他。目的是要将铜矿和铁矿控制在手。说白了,那三郡我们需要的就是这些,其他的都可不屑一顾。朝廷不放心,尚有官员留守。在政务上你不必跟他们争论,做好自已的事情便可。”
李荣点头道:“明白。”
李徽微笑道:“当然,这些话,元达已经跟你说过了。我要跟你说的是别的事情。”
李荣知道,关键时候到了。于是屏息凝神静听。
“朝廷即将再次进攻桓玄,胜负且不论,但对我们而言,此番我们进驻三郡之后,我东府军实际上已经介入了战事之中。因为,庐江历阳乃江北要地,我们的兵马进驻于此,事实上便是戍守京城北要冲之地。对于朝廷而言,自然是助力。但对于桓玄而言,则不然。倘若朝廷兵马进攻不力,桓玄兵马反攻之时,必是沿江而下,则三郡之地便是他们必然要取的。就算从战术层面来看,桓玄若战事不利,也会通过从江北突袭京城来围魏救赵。这都会和三郡直接对垒,你可想好了,如何应对这种局面?”李徽沉声道。李荣沉吟思索。其实这个问题,也是他之前一直在思考的问题。这三郡的位置太重要,桓玄的兵马若是进攻三郡,自已将如何处置,确实是个值得思考的问题。若迎战,则会公然参战,而这不符合占领三郡的初衷。若避而不战,则三郡丢失,也不符合徐州的利益。花了那么大的代价便是为了占据着三郡之地,意义何在?
“兄长,我的想法是,若桓玄不惹我便罢。倘他的兵马攻我三郡,我则给予凶猛打击,保卫我徐州的利益。我们花费了那么多的物资粮草才换的三郡之地,岂能拱手送他。若如此,我们又何必这么做?坐山观虎斗便可。”李荣沉声道。
李徽微微点头道:“若是交战,则我们被卷入其中,是否值得?同桓玄树敌,可不是我们所希望的。这场争端,本是司马道子和桓玄的事情。我们并没有打算帮助他们任何一方。”
李荣挠头道:“那该当如何?请兄长明示。”
李徽站起身来,缓缓踱步。沉吟道:“战与不战,并非唯一选择。视局势而定。倘桓玄犯我三郡,自然不能容他得手,他们敢攻我三郡之地,便是主动于我为敌。我们没有选择。我徐州向来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桓玄若是昏了头,我们也不介意让他清醒清醒。但搅如战局之中,对我徐州不利。我东府军,只为徐州而战,为天下人而战,但绝非是司马道子。如能避免是最好。故而,这当中有些模糊的空间。我相信,桓玄也会明白,惹了我徐州,于他不利。希望他能够做出明智的抉择吧。”
李荣皱眉发愣。李徽似乎说了答案,但似乎又没有说。
“你记着,只要三郡之地不受攻击,你便无需同任何人作战。我东府军不受任何约束,没有任何道德上的压力。就算桓玄从你眼皮子底下经过,去进攻京城,也跟我们无关。只要他不惹我们,我们便无需同他作战。我们只取自已的利益,只做自已的事情,除非有人不开眼。听明白了么?”
李徽没有让李荣迷茫太久,给出了明确的答案。
李荣吁了口气,沉声道:“兄长,我明白。”
这个答案让李荣颇为意外。因为李徽的意思是,哪怕桓玄经过三郡之地进攻京城,东府军都将袖手旁观。这和之前李荣的想法截然不同。李荣本以为,就算徐州不介入司马道子和桓玄的战争,但也不能坐视桓玄攻占京城。那样的话,大晋岂非要亡了。但显然,兄长并不介意这些。
“你似乎有些疑惑,有什么疑问,尽管提出来。”李徽笑道。
李荣想了想道:“兄长,小弟斗胆问你一事,若兄长觉得唐突,便当我多嘴,万万不要介意。”
李徽道:“问便是。”
李荣踌躇许久,咬牙问道:“在兄长心目中,大晋究竟是何种位置?”
李徽一愣,眯着眼看着李荣。
李荣忙道:“兄长莫要多想,我只是常常觉得疑惑。”
李徽笑了笑道:“我懂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无非是想问我,我心中究竟对大晋是否忠诚。忠诚于国家,到底还是不是一个美德。大晋危难之时,我们该怎么做?因为如今我们所做的事情,跟你被告知的那些大道理颇为相悖是不是?”
李荣轻声道:“兄长,我只是有些迷茫,想弄清楚一些事情,更想知道兄长心中是怎么想的,以便同兄长保持一致。”
李徽点点头道:“首先,我要恭喜你,你能思索这样的问题,足见你已经不是糊里糊涂活着的人。你已经开始思考许多人一辈子都不会去思索这些问题。那些人浑浑噩噩一世,却以为活得明白。”
顿了顿,李徽继续道:“尽忠报国永远是最美好的品德,是令人钦佩值得褒扬的行为,这一点毋庸置疑。但是,要弄清楚你忠诚于谁?你忠诚的对象是否值得你为之拼搏。如果不弄清楚这些,你的忠诚毫无意义。”
李荣沉默着,神情若有所思。
“我们是大晋之人,这是不错的。但是,大晋给了天下人什么?他庇护了百姓么?给了百姓幸福安定的生活了么?并没有。这一百多年来,天下就没有消停过。百姓就没有过一天的好日子。他们一天天的这么苟且着,为了门户私计倾轧着,有谁在乎过百姓的生死。你我这样的寒门出身之人千千万万,有几个能被公平的对待?我们一出生,便被剥夺了上位的权力,被当做最底层之人,被无形的枷锁压在最底层,根本没有出头之日。普通百姓,沦为牛马,供养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却得不到任何的尊重和应有的报酬,得不到任何改变命运的机会。少数人垄断着一切,霸占着一切资源,掌控着绝大多数人的生死。这便是大晋的现状。这样的大晋,值得人对他忠诚么?”
李荣吁了口气,眼神中的迷茫慢慢的消散。
“忠诚是个神圣的词,不要滥用你的忠诚,亵渎他的名义。不要拿这个词来束缚自已,也不要被别人用这个词来绑架你。我们要忠于的是这片土地,和最广大的百姓。大晋若能代表最广大的普通百姓的利益,为他们着想,那么我将毫不犹豫的献上我的忠诚。可以为他抛头颅撒血肉,为他做一切事情。否则,他休想得到我半点忠诚。这便是我给你的答案。”李徽沉声道。
李荣缓缓点头,眼神变得清明。
“兄长,所以你在徐州做的一切,将绝大部分精力放在百姓身上,让他们安居乐业,幸福生活,便是要让他们享受到和大晋完全不同的境遇。所谓的主人翁的待遇是么?所以,你之前提出无论寒门士族,一律有平等晋升,科举入仕的机会,便是要让百姓有奔头,让他们有希望是么?所以我东府军的兵士,才会个个愿意赴死,便是因为他们知道,徐州的一切便是他们的一切,他们才愿意忠诚于徐州,赴汤蹈火是么?”李荣道。
李徽微笑道:“正是。徐州军民的忠诚,不是强求得来的,是自发的。他们知道,这是他们的家园,毁了徐州,便毁了他们的一切。他们知道,在徐州,他们的生活有希望,他们的父母能够安享晚年,他们的孩童能够平安长大成人,并且得到相对平等的发展机会。这正是别处不能给他们的,故而格外的珍视这一切。所以才会豁出性命来保卫这一切。我所做的一切,只是站在他们的立场上为他们着想,而不是高高在上。我们和他们,本来就是在一起的,本来就是一样的。只不过,我们的能力大些,强些,所以需要做更重要的事情和决策罢了。他们对徐州忠诚,便是对我忠诚。而我的忠诚,也是给他们的。我忠于百姓,百姓便会忠于我。这种忠诚是牢固的,相互的。绝非利来则聚,利去则散的利益关系。”
李荣豁然开朗,一直萦绕在心头的迷雾也全部消散。而之前的困惑,也在得到了这一番解释之后迎刃而解。
在徐州,其实有许多事情未能在思想上解决。比如,关于徐州的地位的问题,李徽的所作所为引发的争议都一直在持续着。
谈玄院中关于李徽的争论一直没有停止过,而在军中,衙署官员之中,也有同样的困扰。
人们一方面认为大晋是他们的国,另一方面又觉得徐州不该受朝廷管束。一方面认为徐州的一切朝廷没有资格指手画脚,坐享其成。但同时又觉得如果脱离了朝廷便是一种背叛。
根深蒂固的大晋为国的思想让许多人陷入了迷茫和困惑之中。他们矛盾的在身为大晋子民的桎梏之中挣扎,为朴素的忠义思想所束缚。但同时,他们又不希望徐州被朝廷管辖,担心今日徐州的欣欣向荣会被摧毁。
他们认为李徽可以自立,甚至争霸天下。他们愿意看到这一幕。但是潜意识里,却又觉得那是叛逆行为,觉得难以释怀。大晋虽然只有短短的一百多年的立国时间,但是尽忠报国的理念却已经成为了思想钢印,桎梏了他们千年。所以才会产生这么多的矛盾的纠结的心态。
这其实便是当初李徽和荀康等人谈及的,争霸天下是一个极为复杂的事情。那需要各方面的风云际会,而绝非是武力强大便可。光是人的思想这一件事,便难以短时间内接受。徐州的官员将领和百姓尚且有这么多的杂念,更别说天下人了。
李徽知道此事的艰难,但他并不着急。他只需要慢慢的去做,然后等待合适的机会便可。李徽相信,只要自已方向是对的,便会有水到渠成的一天。
而今日李荣所说的所谓的对大晋的忠诚,对李徽而言,早已不是能够桎梏他行动的枷锁了。对李徽而言,大晋和燕国和魏国和秦国本质上没什么两样。只不过,在情感上更加偏向于大晋罢了。最近转码严重,让我们更有动力,更新更快,麻烦你动动小手退出阅读模式。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