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之后,徐州并没有像其他地方一样陷入无所事事的安闲。徐州的各大手工作坊,商业作坊都在冬天进入生产和消费的高潮。
以往,受限于天气因素,河面结冰,雨雪频繁之后,交通基本断绝。但如今的徐州,修建了纵横驰道,贯通南北。河面上有水军每日除冰,将主要航道的冰层在还很薄的时候便全部打碎,保障航运的畅通。这让商品的流通和生产不受阻碍。
打通了交通的难题,便解决了许多的问题。
如今的天下,徐州恐怕是最为安定的所在。所以商品的生产和消费甚为旺盛,这也吸引了诸多客商前来交洽买卖。
当然,大晋和北方的战乱多少产生了一些影响,但单就徐州本地而言,百姓们的生活却是忙碌和富足,非徐州之外的百姓所能相比。战乱的世界,终究还是有一片净土,而投奔徐州的士人和百姓从没有一天断绝过。世界越乱,便越显得徐州这个世外桃源的可贵和吸引力。哪怕有重重的险阻,许多人都通过各种手段投奔逃难而来。
据荀康等人的统计,截止十月里,徐州的总人口已经突破了五百二十万。而在去年春天统计的数字还只是四百三十万而已。不断飙升的生育率,不断投奔而来的百姓,以及新增加的三郡人口让徐州的人口增加迅速。
人口的快速增长固然带来巨大的压力,因为徐州是不可能让这些人无家可归沦为流民的。每一个落户徐州的家庭,都要保证衣食无忧,有活干,有田耕。孩童有学堂可读书,或者是可以去学一门工匠手艺。这些都需要联动的资源的配给和增加,是一项系统性的治理工程。
但人口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在这个时代,土地和人力资源便是实力的象征。人口是极为重要的资源,决定了徐州发展的上限,这一点没有人会反对。特别是在天下大乱的时候,这将是决定性的因素。所以,无论如何也要吸纳这些资源并好好的利用,这会决定很多事情的成败。
当然,这些事徐州已经有了一整套的办法和相应的人员措施去实施,李徽在这些事上并不需要太操心。只需根据局面的发展进行政策的调整和商议制定便可。
李徽近来关注的重点还在南北两场大战的进展上,同时兼顾的便是军工火器的研制和配备上。
在不久前,李徽得知了司马道子兵败的消息,这让李徽颇为震惊。李徽倒不是惊讶于司马道子的失败,他只是震惊于司马道子把事情搞砸的速度。二十五万大军,携带火器和庞大水军的对桓玄的讨伐,就算不能胜利,却也不至于崩溃的如此之快。司马道子是怎么做到的?这还真是需要有些本事才能做到的事情。
问题在于,司马道子的兵败速度如此之快,这让整个局面变得极为棘手起来。李徽本来以为,司马道子的西征就算不会成功,双方也将僵持不下,展开旷日持久的拉锯作战。而这种情形,是自己最希望看到的。双方实力的消耗对冲是有利的,另外对于刚刚占据了扬州三郡的徐州来说也是乘机稳固三郡之地,盘活资源增强实力的最好机会。
可现在,短短数月时间,司马道子大军便败退回姑塾。彻底放弃了沿江区域的防守,这反倒给李徽抛了一个难题。那便是,如今三郡之地反倒成为了突出在外的屏障了。特别是庐江郡和襄城郡,呈掎角之势横亘在江淮和沿江之地,桓玄的兵马要想乘胜进攻京城,则必经由这两处。这岂不是将战火烧到了自己头上?
虽则在索取三郡之地的时候,李徽和李荣便考虑过这个问题。但谁能想到这件事来的如此之快?李徽原本的想法是让他们拉锯对峙,徐州在三郡之地开采几年的铜铁煤等战略矿产。现在可好,桓玄若攻来,自己当如何应对?原本期望开采三五年的矿产结果只三个月便要面临被迫放弃的局面,这是李徽绝不愿意看到的。
要知道,那可是用大量的粮草物资船只火器换来的,本是一石二鸟之策,结果现在却弄得如此尴尬。这着实让人闹心。
十月末的一天,李徽在淮阴衙署接待了从京城前来的王绪。
王绪此来有两个目的,其一便是向李徽通报西征失败的具体情形,详细说明战况和败因。其二便是根据目前的局势,向李徽求援,最好能够拉李徽出兵。
烧着炭火的衙署之中温暖如春,对王绪的来意心知肚明的李徽热情接待了王绪,荀康苻朗等人列席就坐,共同会见王绪。
王绪倒也不啰嗦,见礼之后便将此次西征作战的战况向李徽等人详细通报了一番。由此,李徽等人也知道了一些之前所不知道的细节。
“李大人,事情的经过便是如此。我西征大军本来并不会败的这么快,完全是因为中了反间计。狗贼刘牢之出尔反尔,阵前倒戈,投靠桓玄逆贼,设下奸谋。以至朝廷大军落入其陷阱之中。洞庭湖巴陵县一战,司马尚之司马恢之尽皆战死,五万大军灰飞烟灭,全是因为刘牢之这狗贼的背叛。这厮又会同刘裕夺了夏口,杀了王凝之,阻拦我大军后撤。夏口之战因为被拖延了时间,以至于桓玄兵马追至,烧了辎重粮草,不得不选择迅速后撤。所有这些事,都是因为刘牢之这叛贼。当然了,还有刘裕。听说那厮是从李大人这里叛逃投奔桓玄的,还攫取了火器之秘。要是这么说的话,此次兵败,倒也和你们徐州有关呢。”
一番介绍之后,王绪末了说道。
李徽没有说话,苻朗却大笑起来:“王大人这话可没道理,怎么夹枪带棒的指责起我们来了?你们自己作战不力,不做自我反省,反倒怪到我们头上来了。我徐州大力支援你们那么多物资盔甲兵器战船,还有强力火器,结果你们却大败而归。你们该反省自己的无能,而不是找理由推卸责任。”
荀康抚须附和道:“元达说的对,此事跟我们又有什么干系呢?王大人的话令人费解。”
王绪并没有生气,微笑道:“元达所言甚是,此次兵败,乃是我们自己的原因。识人不明,谋略不足,岂能怪他人。我也只是这么一说,并非责怪或者推卸责任。不过荀大人说此事跟徐州无关,我却不敢苟同。徐州乃我大晋之徐州,李刺史乃我大晋重臣,局势至此,已经颇为严峻。桓玄叛军定会进攻晋朝。我大晋国祚危殆之际,李刺史自然不能坐视。此番本人前来,便是受朝廷所托,前来和李刺史商议如何应对的。当此之时,凡我大晋臣民都不能置身事外,何况是李刺史。李刺史,你说呢?”
李徽微笑道:“王大人所言甚是,我自然不能坐视。但不知会稽王希望我怎么做呢?”
王绪点头道:“还是李刺史快人快语。不瞒李刺史说,当下会稽王心忧如焚,陛下寝食难安,朝廷上下束手无策。若李刺史不伸出援手,恐怕事情便不可收拾了。桓玄攻入京城之后,徐州也难自保。所以,会稽王命我前来向李刺史请求救援。此番光是援助物资粮草怕是不成了,会稽王希望李刺史出动东府军,会同朝廷大军一起反攻桓玄逆贼。不知李刺史意下如何?”
“出兵?哈哈哈。想把我徐州拉下水?会稽王打的好主意。”苻朗大笑道。
王绪皱眉道:“元达此言差矣,何为拉徐州下水?徐州兵马难道不是我大晋的兵马么?李刺史难道非大晋之臣?此番我并非携旨前来,若我携陛下之旨前来,要求徐州出兵靖难,难道李刺史还抗旨不成?正因为考虑到李刺史的感受,才提前来商议。”
苻朗冷笑道:“王大人,休得以朝廷的名义来绑架我家主公。我徐州出不出兵,可不是朝廷一道圣旨便能定夺的。会稽王想要我们出兵,那也不是他想这么做,我们便要遵从的。有些事不必说的那么明白,免得教人难堪。”
王绪点头道:“元达之言,我心自知。但大晋危殆,桓玄若入京城,恐非所有人之望。朝廷如今无力抵挡,退守京城。而桓玄是不会罢休的。若徐州不肯出兵,恐怕便要任由庐江樊城历阳三郡归于桓玄之手了。桓玄大军东进,必从此三郡过。若李刺史肯拱手将三郡送人,那也无妨。只怕这么一来,桓玄气焰更甚,而李刺史威名受损,为其所轻慢了。若李刺史不肯让出三郡之地,便不可避免要同桓玄作战。就算我们不请求你们出兵,怕是徐州也不能置身事外。所以,一起出兵,联合进攻,乃是上策。当然,以本人个人之见,李刺史还是明哲保身为好,将三郡拱手送于桓玄,或为明智之举。毕竟桓玄势大,李刺史便是这么做了,也无人指谪。”王绪阴阴阳阳的说了这么一番话,隐含激将之意。他的意思其实也很清楚,那便是,你们不肯出兵怕是也不成,因为桓玄会攻庐江樊城历阳三郡。除非你们让出三郡示弱,否则便不得不与之作战。朝廷愿意和你们一起出兵作战,那反倒是对你们有利的事情。
李徽大笑起来。
“哈哈哈。王大人,这么说来,我倒是非出兵不可咯?会稽王一路退到姑塾,将三郡置于前线,怕便是打着这样的主意吧。哎,我该怎么说呢?会稽王打仗不行,暗地里打这些小算盘倒是颇为精明。王大人,你觉得我会为了这三郡之地,将我徐州卷入和桓玄的大战之中么?那三郡之地,对我而言当真那么重要么?”李徽笑道。
王绪沉声道:“李刺史,三郡之地或许不入你法眼。但若加上整个淮南和豫州之地呢?”
李徽道:“此言何意?”
王绪拱手道:“会稽王已经上奏朝廷,拟加授李刺史领豫州之地,加扬州都督府大都督。都督青徐豫兖幽五州军事,另都督江北诸军事。大江以北之地,皆由李刺史掌管军政要务。朝廷上下已经原则上同意了这样的安排。李刺史,只要你出兵,圣旨旋即下达。这三郡之地固然很小,但江北之地可就大了。整个江北之地,方数千里之地,百姓数百万,也只有李刺史能得朝廷如此信任,能担如此重责了。”
李徽一愣,露出不可思议的神情来。
“呵呵,朝廷好大的手笔啊。之前兼领三郡之地,会稽王都推三阻四,现在为何这么大方起来了?我来猜猜为何?是不是慷他人之慨,知道江北之地守不住了,所以乐得送于我家主公,以骗取我家主公出兵?”苻朗讥讽道。
苻朗之言毫不留情的戳穿了真相。不过王绪并没有辩解,脸上甚至没有任何尴尬的表情。
“这种事,何必明说?心中了然便可。我并不否认,如今的局面,豫州和江北之地都将难保。与其为桓玄所据,不如交到李刺史之手。这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这难道不是一个好交易么?李刺史得江北之地,名正言顺。而我大晋也得以保全,不让逆贼占据我江北沃土,又能和徐州联手拒敌,一石三鸟,何乐不为?李刺史,你觉得如何?”
王绪的话甚为直白,因为他知道,与其遮遮掩掩,不如赤裸裸的提出交易。况且,这样的心思,又怎能瞒过李徽等人?越是遮掩,反而越是虚伪。
李徽微微沉吟。说实话,这个条件吸引力绝对足够大。从豫州往东,整个江北之地尽归于自己,整个地盘将暴涨起码三倍,人口将达千万之众。那将是怎样的局面?自己所虑者,不正是地盘不足,人力和资源不足么?得江淮之地,则可突破瓶颈,跨入一个新的局面。
而且,这是大晋朝廷下达旨意,而非强取侵占所得。名正言顺,无可指谪。
但李徽心里也明白,这是一个鱼饵,司马道子明晃晃的摆在那里的鱼饵。就是要自己看着诱人,吸引自己上钩的。
问题在于,出兵对抗桓玄的代价和这些条件相比是否值得?这需要权衡利弊之后做出决定。
“王大人,此事干系重大,我无法给你及时的回复。此事干系到我徐州数百万军民的生存安危,必须慎重而决。请王大人回复会稽王,我将慎重考虑此事,数日之内会给一个答复。”李徽沉声道。
王绪皱眉道:“怎么?李刺史觉得还不够么?胃口太大可不好。要不这样吧,李刺史为我大晋立下汗马功劳,无人能及。不如我回禀会稽王,请会稽王上奏朝廷,进封李刺史王爵。异姓封王,我大晋可只有曹氏一门,那是因为曹氏魏帝的身份。若李刺史封为异姓王,那可是我大晋独有的尊荣了。”
李徽呵呵笑道:“王大人,莫要误会,李徽何德何能,敢受王爵。此事实在是需要共同商议而决,这是我徐州施政的规矩。王大人若愿意留在淮阴,便请逗留几日等待消息。若不愿逗留,我自会命人去京城觐见会稽王回复此事。”
王绪点点头道:“也罢。本人该说的都说了,朝廷诚意也到了。我大晋子民万千,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李刺史能挺身而出,必能得天下民心,博得万世流芳之忠义之名。这对于大晋,对于李刺史都是极好的事情。言尽于此,望李刺史以大晋社稷为重,三思而定,告辞了。”
王绪离开之后,李徽和荀康苻朗等人商议此事的应对。苻朗的意思是,这明显是拉徐州下水的陷阱,不宜涉足。
荀康的意思也是要慎重为要,不能轻易卷入其中,但是对于朝廷的条件,荀康还是觉得是很有分量的。
“主公,我徐州所虑者,便是地缘狭小,矿产贫瘠,且田地甚少,难有突破。今日我徐州和青州四郡,以少量田亩,安置六百万之民,已经是做到了极致。但是越来越显得力不从心了。若得豫州淮南之地,则可令我实力大增,兵马人力,资源土地数以倍计。争雄于天下,必须要有足够的资本。我徐州这么多年来蛰伏谨慎,便是因为地小民寡,实力终难拓展。如可得豫州淮南之地,则不可同日而语。于大事倍增其力,倍涨其势。只是,我们做好了同桓玄作战的准备了没有。我们助力司马道子,最终会令局势向何处发展,这些事需要深切探讨的问题。我想,主公既一时不能定夺,莫如请周都督李将军各郡太守等前来,共同商议而决,也听听所有人的意见,以便定夺。”
李徽同意了荀康的建议,于是派人召集各郡太守前来商议。远在青州的周澈,便派人送信前往,征询其意见,以信函的方式征询意见。各郡太守如陶定等人,则召来徐州当面商议,听取意见。
当晚,李徽去钵池山茶园见谢道韫,晚间留宿于茶园别墅时,在床头,李徽将王凝之被杀和朝廷兵马战败的消息告诉了谢道韫。
李徽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告诉谢道韫关于王凝之的死讯,只是觉得应该告诉他。毕竟王谢大族,曾经交往甚密。
对于王凝之的死,谢道韫只报以叹息,倒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对王凝之,谢道韫并无丝毫好感。那人曾纠缠自己十年,令人不齿。但终究是故人,值得一声叹息。
至于朝廷提出的条件以交换出兵伐桓玄,谢道韫倒是给出了她的想法。
“郎君莫忘了,司马道子当朝,大晋方有今日。此人作恶,弑君祸民,罪恶累累。且不论桓玄是何人,单是司马道子当政,郎君若助他,便是助纣为虐之举,只会让大晋的百姓更加的艰难。至于桓玄,他若攻破京城,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借他之手,剿除会稽王最好,郎君何必去阻挡他?若桓玄有篡夺之心,那是另外一回事。晋祚既灭,郎君便大有可为了。灭晋之事,交由他人之手,岂非更好?以道蕴浅薄的认知来看,此事未必是坏事。”
李徽哈哈而笑,对谢道韫谋断颇为佩服。果然谢道韫从数年前开始,便对大晋的存续没有任何的关切了。她完全站在自己的角度上考虑问题,言语越来越倾向于让自己有所担当,做出一些大事来了。这可能跟她同萼绿华交往甚多有关,萼绿华其实便是这种调性。
当然,李徽不能以谢道韫的话作为下决定的依据,事可不是如谢道韫说的那么简单。以实际利益而言,光是放弃三郡矿产,便不是李徽所能接受的,这件事还需要斟酌权衡而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