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有扶苏 作品
第五百五十五章 父子
这几年四处奔波,再加上练刀不缀,顾怀的身子骨还是很结实的,虽然不如王五魏老三那等猛汉,但也不会被瘦小的宦官撞个趔趄,所以理所当然地,小黄门在文华殿的门口摔了个严严实实,那垒起来的奏折登时散了满地。
“哎哟!你怎么...”
摔了个七荤八素的小黄门眼冒金星地抬起头,正想撒气,映入眼帘的却是一角玄色蟒袍,整个大魏能穿这衣服的,如今也就剩下了一个人,小黄门登时反应了过来,撑地想要站起的动作顺势变成了跪下去:
“靖王...殿下,奴才冲撞殿下,奴才该死!”
想象中的呵斥打骂并没有到来,那袭蟒袍蹲了下去,捡着地上的奏折:“内阁要处理的政务这么多么?走路还是要小心些。”
彷佛是无意间看到了奏折上的内容,年轻藩王的身子顿了顿,但还是将奏折递到了小黄门手上,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越过他走入了内阁,只剩下小黄门捧着一摞奏折呆呆地跪在地上,带着些劫后余生的庆幸与对年轻藩王平易近人的不敢置信,看着那袭绣着金蟒的黑色蟒袍消失在内阁的转角处。
顾怀的面色很平静,然而眼神里却有些冷意。
这才刚刚散朝没多久,催他离京返回北境的奏折居然就已经递到了内阁,看起来外廷那帮人还真是脸面都不打算留了,一个刚刚入京的藩王,第二天便有人想赶他回封地,从古至今,这样的事怕还是头一次。
看起来自己提迁都还真是让他们有些急眼了。
内阁里的人并不多,炭盆烧得很旺,暖意自然就足,上了年纪的几位阁老散在四处,看折子批政务的神态各不相同,当听见脚步声走入大殿时,一开始还以为是送奏折的小黄门去而复返,但当看到进来的是那位年轻藩王后,所有人都呆住了。
讲道理,藩王最大的忌讳就是结交内侍和近臣,内阁向来都是阁老们处理朝政的地方,你一个藩王大摇大摆走进来,是想干嘛?
但考虑到顾怀如今在大魏的地位...几位阁老心有灵犀地当什么都没发生,甚至还在处理政务的间隙抽空点头致意,既不热情,但也表达了态度,作为文官集团的一员,同时也是维持朝堂的主力,能有这个表现就不错了。
从踏入仕途开始,顾怀来过许多次内阁,自然也就没有什么陌生拘谨的感觉,他同样朝那几位头发都花白了的阁老微微一拱手,也不上去搭话自讨没趣,便朝着内阁首辅杨溥办公的主殿走去。
刚走到半道,便看到次辅李仁拿着一份奏折,皱眉若有所思地走了出来,想必是想寻其他阁老一轮一番,抬头看见顾怀之后,他眉角一挑,下意识就想走过来,只是察觉到殿中各位阁老的注意力都往这边偏移了几分,想起自己和顾怀的交集几乎都是隐在暗中,那些默契与协议都没有公之于众,百官还当他是个和稀泥的墙头草阁老,于是便打消了拉着顾怀聊一聊的想法,只是轻咳一声便走向了别处。
只是在那些阁老看不到的地方,这位两鬓已经有白霜的不正经老人还朝着顾怀挤眉弄眼,简直把为老不尊着四个字演绎到了极致。
顾怀无奈摇头,走进了主殿。
每一次离开再回来,杨溥似乎都会苍老几分,当初在苏州时第一次遇见时那个野心之火还在勃勃燃烧,等待着重返朝廷大展身手的政客已经变成了握着一国权柄的首辅,但看起来却没有半分志得意满的味道,反而满是迟暮气息,朱笔在奏折上的草拟意见划完最后一笔,他抬起头,指了指一旁的椅子:
“坐。”
“听沐公公说,你已经好久没回过府上了,天天批折子到深夜宿在宫城,”顾怀依言坐下,轻叹一声,“都是老头子了,别这么玩命。”
“府里太冷清,还不如省点时间用来处理政务,”杨溥扫了他一眼,“而且你是怎么好意思说这话的?我能这么累到底是因为谁?”
几年下来,当初莫名其妙认的干爹都快变成亲爹了,顾怀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也不用什么事情都自己做,你是新党文官之首,就不培养几个得力的后辈分担一下么?”
“这事还用你小子教?”杨溥摇摇头,“每一个在朝堂沉浮半生的官员,都会下意识培养自己的接班人,既是为了避免遭政敌清算,也是为了把自己的理念传承下去,我当然也会,只可惜如今的大魏没有什么太出色的人才,朝堂还是在靠老臣撑着。”
“一个也没有?青黄不接啊...”顾怀叹了一声,“魏朝真的是个很古怪的朝代,从开国到现在百来年了,就已经透着股暮气,我当初去江南的时候就发现,这个帝国的国运就好像被人拦腰截断一样,打断了脊梁骨的巨人,自然站不起来。”
“倒也不是一个也没有,比如兵部的任彬,当初京城保卫战,辽人驱平民攻城,你在城下砍,他在城上用炮轰,受了不少弹劾,先帝为了保下他让他去巡边,这一巡就是两年,前些日子刚刚调回京城,他对你极为推崇,以后的兵部大概就要由他接手;还有都察院的沈拓,就是当初写下《顺民伐辽安国疏》首倡北伐的那个御史,也能委以重用...类似这样的人还是有一些的,我们这些人退下去后,他们终究还是能把朝堂撑起来,而且你也不用再提新党旧党,自从你在北境打仗打得越来越风生水起后,朝廷内就再没有政党之分了,只有统一起来对抗北境藩镇的文官集团。”
顾怀怔了怔:“也就是说我还无意中终结了大魏的党争?”
“摊上像你这种随时有能力割据甚至南下的藩王,任他什么政党都得偃旗息鼓,文人是喜欢斗,但又不是蠢,党争只是为了争权夺利,可你都能横压朝堂了,还有什么争的必要?”
“我一时居然分不清你到底是在夸我还是损我...”
杨溥放下朱笔,喝了口茶,瞥了顾怀一眼,冷笑道:“这有什么好高兴的?朝堂百官都视你为国贼,就算有些人想要替你辩解,都不敢开口生怕被打上标签,连我都得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模样,从古至今,我就没见哪个人能这么整齐地招朝堂百官恨过,你也算是前无古人后不一定有来者了。”
顾怀一摊手:“这能赖我么?局势摆在这里,我不一步一步走到今天,大魏的局势到底会怎么样还很难说,再说了,我能混成这样,赵轩那王八蛋和你的责任不应该最大么?”
杨溥捧着茶杯的手顿了顿,长叹一声:“按道理来说现在应该说一句‘早知道当初在苏州见到你的第一眼就该拂袖而走’,但考虑到如果没有领你走上仕途,现在大魏的局势只会更坏而不是更好,我就还是不说这句话了。”
他沉默片刻,继续说道:“...其实,一切的根源还是在于先帝替你铺了太多路,而你却没有做出那个选择,大魏自然而然就会割裂成这样,有了新帝,哪怕只是一个年幼的天子,百官们就有了指望,而你坐断北境,几乎节制大魏大部分兵马,有外敌的时候,矛盾还能暂时压下去,就算做不到所有人同心协力,但至少不会有人在此刻想要削藩,而若是外敌暂熄,那事情就不会不可避免地走到最糟糕的那一步。”
“比如现在,”顾怀接口道,“魏辽暂时打不起来,天子回到京城,自认为委屈的百官自然是要借这个机会发泄一番的,不知道有多少人想把我从现在的位置上拉下来,然后再踩上两脚。”
“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带天子回来?”
“因为我对大魏内部的这种暗流涌动感到很厌烦,自然想试着一劳永逸地解决问题,”顾怀叹道,“我现在多少有些理解那位辽帝的感觉了...内部的麻烦跟打一仗就能解决的外敌比起来真的只会更让人头疼,辽国的问题在于人等制度,而魏国就是我与百官的对立,前些日子我还在想发设法地给那位辽帝添麻烦,然后站在一边看笑话,是真想不到没过多久我自己也走进了这种境地。”
“一劳永逸?”杨溥的神色凝重起来,“虽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想做什么,但越是想一次性解决所有问题,就越会引出更多的问题。”
“我现在不怕问题更多,只怕问题不浮出水面,”顾怀抚摸着檀木椅子的把手,轻声道,“你知道的,天下大势如此,现在魏辽就是在比谁能更早解决国内的矛盾,然后将对方置于死地,我用了很多时间,才给辽国添了很多麻烦,东海的女真,西北的西夏,还有放还西京道的那几十万平民,以及那些埋下的可能会让辽国分裂的种子,如果我不能在辽国缓过一口气之前彻底扫清大魏会爆发的问题,而且还留下以后可能会让大魏万劫不复的隐患,那么这一场国战,还没有打起来就已经输了。”
“然而你前些日子还寄了信回来,说想对高丽动兵。”
“这还不是被逼出来的么?”顾怀无奈道,“就算有整个大魏供养北境,也就只能堪堪维持现在的局面,要迁都,要继续北伐,除非涸泽而渔,要不然哪儿来的钱?高丽窝在角落里看戏百来年了,歌舞升平仓储殷实,我不打他们主意打谁主意?而且这一场伐高丽的战争规模绝对不会太大,这你可以放心。”
“你莫非忘了隋炀帝三征高句丽的事情?而且辽国不会袖手旁观的。”
“的确不会,任何一个有远见的皇帝都能知道高丽不是必争之地,却是个必须存在的粮仓,更何况那位辽帝从来都不是什么蠢人,”顾怀说,“所以我必然要提高对辽东女真的支持,还有逼西夏加大进攻辽国西京道的力度,只有他们闹腾得越欢,辽国才不会有机会动用大批兵力入高丽--至于隋炀帝的例子,不适用于现在,一是海路更盛,二是有倭国这个炮灰顶在前面...死多少人我都不心疼。”
“倭国遇上你真是倒了大霉,”杨溥摇了摇头,“那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北境?”
“老头子你这就有些不地道了,怎么,那些文官想赶我回封地也就算了,连你也想让我早点走?”
“只是按我对你的了解,你离开之前京城一定会出大事,”杨溥放下茶杯,“所以想看看现在把告老奏折交上去还来不来得及,免得被你连累晚节不保。”
顾怀冷笑道:“晚了!我这次回来没打算待多久,顶多也就半个月,再说了你要是递告老奏折,我就让沐恩把奏折压在司礼监,不盖印你还不是得干活。”
这话听得杨溥眉头直抽,感叹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早知道会变成今天这样倒反天罡顾怀逼着他干活,还不如当初被贬苏州就老老实实辞官回家种田。
见老头子脸色都变了似乎想骂人,顾怀连忙转移了话题:“你觉得天子如何?”
“心思有些重,不好说,”杨溥摇头,“但至少识大体,昨夜几位重臣忙着在你和他之间埋反目种子的时候,他一直在说你待他如亲子,不愿猜忌。”
顾怀一抬下巴:“我养孩子养得还是不错的吧?”
“那怎么也不见你生一个?”
顾怀闭上了嘴。
“不要觉得这件事只是我在催你,而是你坐断北境,需要有一个正式的继承人来让北边那些人安心,”杨溥叹了口气,“其实很多风向连京城这边都察觉到了,但说到底也还是朝廷自己做的孽,几十年来,只要辽人没打到京城,北边再怎么死人,朝堂诸公也只会理所当然地把北境的牺牲当成战报上的冰冷数字,这种态度,怎么可能不让北境心寒?如今你封于北境,又打了那么多胜仗,定了那么多改革,平民百姓吃得上饭要念你的好,将领士卒保得住命要对你感恩戴德,长此以往,北境到底是大魏的北境,还是你靖王的北境?”
“总不能因为我做了正确的事情,就把大魏如今的分裂迹象怪罪到我身上。”
“我没有怪你,也没人能怪你,我只是想说,几年来无论是巧合还是人力,终究是把局势推到了这一步,你有没有想过如今北伐的大好局势,几乎全系于你一人身上,一旦你出事,靖王府没有世子,那数万边军服不服朝廷?北境百姓还能不能接受朝廷的统治?我相信你已经不止一次听见过北境现在的那些流言,毕竟连去巡视地方的御史都能听见,在这样的拥护下,尽早立世子才是稳妥的做法。”
顾怀沉默片刻,气急败坏:“那是我不想立吗?莫莫翘家跑到西夏区当什么国主,哪儿有机会生?明珠倒是也到了北境,可她是李家家主,又要管着无棣港口的事情,我成天打仗,哪儿有机会享受生活?至于你说的那些流言,当初我在京城都没有选择篡魏,难道还真会被他们推着坐上去?”
“不好说,当所有人都想推着你往前走的时候,你就无法背离这种拥护,不然北境的分崩离析只在旦夕之间。”
杨溥突然一挑眉头:“你想要迁都,难道也有这方面的考虑在内?只要京城迁到了北平,那么无论你登不登上那个位置,北境都不至于乱起来?”
顾怀没有说话,但默认也算是一种回答。
这次的沉默来得尤其久,炭炉温和地燃烧着,散发出的暖意扩散到大殿,窗外的雪仍然在下,茶杯飘扬而起的热气让杨溥的脸变得有些模糊。
“如果,”他说,“真到了那一步的话,就不要再考虑那么多了。”
顾怀平静道:“我记得一年前你还在劝我不要篡魏来着。”
“我毕竟是个读惯了圣人之言,习惯了忠君之道的文官,”杨溥叹道,“而我们又是父子,如果可以,我当然不希望你踏出那一步,因为那会是很艰难也很孤独的一条路。”
“但仔细想想,天子太小,时势等不到他长大,那么多人追随着你,站在你身后,想要推你一把,这个时候再以父亲身份要求你止步,未免也太不为你考虑,也不为大魏考虑。”
“所以,遵从你的本心就好,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我都会以父亲的身份,看着你一路走下去。”
杨溥重新提起朱笔,拿过一份奏折,轻轻摆了摆手:“去做你想做的事吧,等到这一次的事情尘埃落定,我也该休息了,我虽然是父亲,但也是历经三朝的大魏臣子,未来的事究竟会走到哪一步我预知不到,但起码让我在最后也是以魏臣的身份,回到我当年出发科举的地方,回到离开多年的家。”
“史书会对我做出中肯的评价,落第,中举,入仕,被贬,复起,执政,我的人生已经足够精彩了,以后,就是你的故事。”
他轻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