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有扶苏 作品
第五百五十七章 受挫
金阶下的几位重臣静静看着这一幕,一时间情绪复杂至极。
自古文臣,能遇上的最好时候便是天子年幼,又无外戚宦官专权,这意味着天下大事都要握在文官的手里,一位人臣所能达到的极致便是扶保幼主,执政天下,生前显赫至极,死后青史留名。
如果这位幼主能很聪明,能成为一代雄主,在长大后能在辅政大臣打下的基础上开创一个盛世,君臣相得,一同被后世传颂,那真是...
如今彷佛就是这么个好时候,宦官被压得抬不起头,挨了御史骂也只敢躲在后宫缩脑袋;勋贵们被文官集团打压得不成样子,没几个人能在朝中有实权;外戚就更别提了,连太皇太后都不能垂帘听政,一年到头窝在深宫,那些靠着嫁女入宫才能飞黄腾达的废物能对朝政产生什么威胁?
更何况小皇帝实在很聪慧,品性纯良,胸有沟壑,还不到十岁,便已经读了那么多经义,经筵上面对一众重臣也能提出自己的见解,除了行为举止中还有一丝对这偌大宫城大魏中心的些许陌生与紧张外,几乎找不到什么缺点--能混到围在小皇帝身边的重臣,哪个不是人精?谁都能看出来只要不走歪路,年幼的赵吉未来必定是光明的,对于从小苦读诗书几乎把忠君爱国青史留名当成执念的文官来说,还有什么情况能比眼下更好吗?
只可惜所有人头上都还有一条黑龙在云间露出眼眸,冷冷地俯视世间。
想起那横压朝堂的靖王,几位重臣似乎有些喘不过气来,礼部尚书沉吟片刻,突然开口道:“陛下可曾读过《韩非子》?”
问出口的瞬间,他便有些后悔了,小皇帝年纪还这般小,就算继位之前就出阁读书,怕也是还没接触到这本对于孩子来说有些艰涩的读物。
然而让他意外的是,从奏折中收回视线的赵吉眨了眨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点了点头。
“在北境的时候,卢老有教朕读过,”小皇帝说,“叔父从幽燕大胜归来的时候,还考校过朕的功课。”
“卢何么?为政或许难说,但论学问,的确当得大儒之名,有他引陛下入学,臣等都可以放心了,”礼部尚书沉吟道,“那陛下可曾学过《备内》一篇?”
“学过的。”
“里面有八个字,‘人主之患在于信人’,陛下可知道是何意么?”
小皇帝稚嫩的声音在御书房里响了起来:“这是在说,君主的祸患在于信任别人,信任人就会被别人控制,后面是,信人,则制于人,人臣之于其君,缚于势而不得不事也,故为人臣者,窥觇其君心也。”
几位重臣欣慰点头。
礼部尚书继续道:“关于这句话,过去有很多例子,昔汉昭帝知霍光跋扈,仍托以幼女,终成伊霍废立之祸...”
“李卿是想说关于叔父的事么?”小皇帝放下笔,“这些天已经说过许多次了,朕不愿猜忌叔父。”
“请陛下恕罪,老臣非议靖王忠奸,只恐陛下年幼,不知人心险恶,”礼部尚书一叹,“一时之忠不一定为一世之忠,人心轮转世事无常,史书上那么多例子,陛下万不可重蹈覆辙啊!”
小皇帝叹了口气,明明是个孩子,这一刻他的小脸上却却露出很无奈很疲惫的反差表情。
“其实众卿说的朕都明白,”他说,“为君者,自然不能盲目信任他人,但叔父对于朕来说不一样,在北境的那些时间里,叔父是真的把朕当成了亲子,每一次叔父出征或者巡视地方回来,都会和朕坐着好好说会儿话,他担心朕没有玩伴,便让朕去和府衙外的孩子一起玩耍,辽国势大,叔父有多殚精竭虑,朕都看在眼里,这样的一位长辈,朕为什么不能信任他?”
彷佛是说到了动情处,赵吉大眼睛里涌现出些泪光,他站起身子:“朕回宫之后,好几天没见着叔父了,你们都说叔父闭门在家,不见客不上朝,是接连大战在静心养气,朕不好下旨召见,可朕久在北境,京城于朕仿若外乡,实在想念叔父,朕现在就召叔父入宫!”
礼部尚书万万想不到离间反而还离间出来个反效果,天子彷佛就死心塌地要认靖王当真正的叔父了,几天下来口风完全没变过,几位重臣面面相觑,心都凉了半截,见皇帝是真的要下诏召见顾怀,连忙齐齐拱手劝道:
“陛下,陛下,您何苦非要见靖王?若靖王真的问心无愧,这番作态就是在向百官表示,不会染指京城,要将大权交还于回宫的您,您可不要让靖王难做...”
“是啊陛下,您视靖王如叔父,靖王若也视您为子侄,岂会一回京提出迁都后就闭门不出?这分明是想逼陛下表态啊,陛下万不可低头...”
“胡闹,好端端的提什么迁都事?”
“总之陛下还是安居宫中,坐观其变便是,藩王入京,无事不可轻易入宫城,此乃祖制啊。”
一堆人围着劝,总算是打消了小皇帝立刻要见顾怀的心思,执着拂尘站在御案边上的沐恩斜眼瞥着那些一口一个忠君爱国实际上只是害怕靖王再次控制小皇帝的官员们,内心不屑地冷笑了一声。
他轻甩了一下拂尘,知道自己在这些重臣面前没有半分话语权,强行出头能不能搏得天子的好感不好说,但到时候闹起来必定是自己难堪,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
至于天子到底有没有因为这些天来官员们各种离间的话语,朝会上各种阴阳的奏事,内阁里众多弹劾的奏折与靖王间产生什么间隙?
沐恩小心地观察着小皇帝,看到他眼角依旧挂着的泪光,还有那不似作伪的作态,但又想到这些天来赵吉根本不像一个孩子的种种表现,以及现在和重臣们熟稔起来的模样...
看不出来啊,看不出来...
......
在大魏京城因为南下的靖王想要强行迁都而风起云涌时,完颜阿骨打正站在辽阳城外的山坡上,目光阴沉地注视着那座巍峨的城池。
他看着城头飘着带冰渣的血雾,看着城下堆积的尸首将护城河填成肉桥,看着从大山里逼出来的女真人举着桦木盾冲锋时,被辽军浇下的热油烧成焦炭,腥气直冲鼻腔,看着最后三百东海野人撞碎在城墙下,那些披熊皮的疯子之前野战时还能生撕战马,此刻却像撞上礁石的海浪,在辽人呼啸的骑兵大阵里迸成血沫。
完颜阿骨打攥紧马鞭的手背暴起青筋--这是第六次攻城,完颜部花了那么多年积攒的铁甲,已经只剩不足两营,他千辛万苦凑出来带出会宁府的三万大军,如今只剩裹着兽皮的残部在雪地里蠕动。
“撤兵,”他说,“撤兵!”
“王,不行!”有将领喊道,“辽人的骑兵多,这时候撤兵,要被活生生咬死!”
完颜阿骨打没有回答,只是握紧了手中的长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他猛地转身看向那个将领,阴沉而毫不掩饰杀意的目光盯得那将领头皮发麻,只能转身去传令,片刻后,辽阳城下上的辽人发出一阵阵欢呼和叫骂,从来都是和老天搏命以讨口饭吃的女真人们退了下来,如退潮般露出了满地的尸体,在这片苦寒的土地上形成了一副骇人的景象。
大概是为了防止骑兵出城袭营,女真人的大营立得离城远了些,这也就导致将领所说的那些话在片刻后得到了证实,攻城无果死伤惨重的女真人在退回大营的过程中被其余几扇城门立呼啸而出的骑兵们咬死了尾巴,一路上都在死人,被安排在最外侧的那些东海野人们甚至脱离了既定的路线,被辽人用最熟悉的战法切割出来活生生困死在了原地,当完颜阿骨打策马回到大营投去最后一瞥时,那杆最近才打造出来的女真“金”字大旗刚好在夜幕降临前折断倒地。
真刺眼。
回到大营的完颜阿骨打没有给手底下最近提拔起来的将领们休息时间,在确认辽人没有打算一口气进攻拔掉大营的打算,而是收兵回城等着女真人下一次在城墙外撞得满头包后,完颜阿骨打立刻击鼓聚将,准备给所有人一个交代。
是的,交代。
从根本上说,完颜阿骨打能夺下完颜部,从大山里找出来那么多野人,凑出像模像样的大军,是因为他真的很猛,猛到所有女真人都害怕,从魏国带回来的火枪,精悍忠心的直属护卫,让他在东海的这片土地上无人能敌,他扫灭了一个又一个女真人的部落,掳走女人孩子,让男人成为集结起的大军的一员,甚至在东海畔建立起了一个女真的国度,虽然目前还只有一个粗略到会让魏人辽人发笑的框架,但对于所有女真人来说,他便是行走在地上的王。
然而此刻他们的王失败了,而且还败得很惨。
依靠暴力和威望建立的大军和政权,固然可以通过前期的一帆风顺在短时间内滚起雪球,但如果遭遇到刻骨铭心的失败,便在顷刻间受到反噬,如今的完颜阿骨打就面临这种情况,当他在东海畔横扫女真诸部,集结大军誓师反辽,打下一个又一个辽人的军镇,把地图涂上代表金国和女真人的颜色时,没有女真人能对他说一个不字;然而在辽国和魏国的战争暂时中止,终于腾出手来收拾在辽东蹦跶的可怜的萌芽政权时,完颜阿骨打便在辽阳城下碰了满头的包。
他不给一个交代,不畏这接连数次攻城的失利负责,那些从大山里走出来甚至连女真人为什么要反辽都不明白的野人们还会不会握紧武器朝着他指向的方向进攻?那些各个部落对他俯首听命如今成为麾下将领的头人们,还会不会认他这个所谓的女真之王?
如今的女真军队,大概是因为完颜阿骨打在大魏待了很长也很刻骨铭心的一段时间的原因,从各个方面都在模仿魏国军队的体制,但好在完颜阿骨打也曾见过魏国军队的战斗力,所以没有盲目地什么都学,而是在某一方面也借鉴了辽国的军制,猛安谋克制是金国军制的核心,猛安便相当**户除了统兵外还负责管理所属的户民和军队,谋克相当于百户,听命于猛安,负责具体的军事指挥和作战任务--至于相当于万户的都统,目前的完颜阿骨打还不允许这玩意儿出现。
虽然看起来难免有些粗犷的味道...但实际上却很适合现在的金国。
除了那些被扫灭的女真人,东海自然还有因为完颜阿骨打的神威而主动投效的部落,大的数千,小的数百,彼此之间甚至连语言都可能不通,完颜阿骨打虽然没有从小就读正经兵书接受过系统的军事教育,但也知道就这么把这些人凑成军队那上了战场迟早得完蛋,所以他直接按照部落的不同把青壮编在一起,让那些部落里原本就是头人的人领着他们上战场,打仗的时候他下了命令,手底下的猛安谋克们就去执行,抢下的东西全部归他们自己,出多少力,自己看着办!
这样的制度,注定了只能打胜仗,一打败仗或者攻势不顺,那就肯定要出问题,比如此刻看看那些走入大帐的猛安们,脸色几乎都是实打实的阴沉。
连续六次攻城,城墙下面不知道死了多少女真人,一次又一次徒劳无功地退下来,不能进城去抢一把辽人,这种长久以来积累的压抑情绪在今天终于有了爆发的前兆,也就是刚刚收兵回营,所以才没有哪一部闹事,但完颜阿骨打毕竟是跟着顾怀打了那么多仗,见过了那么多死人的,所以敏锐地觉察到了大军的气氛有所转变,知道现在的人心已经出了大问题。
他看着摆在眼前的地图,清了清嗓子:“这一战是我疏忽了...”
这就是要只给个说法了。
几个猛安的眼神一冷,完颜阿骨打皱了皱眉头,继续说道:“...但攻城不力,主要还是因为辽阳城城高墙厚太难打,不过只要能越过这里,整个沈州,整个开州,都是我们的!”
他点了点地图:“如今我们已经清扫完了白山畔,辽国在北边没有什么像样兵力,只要能占下辽阳府,咱们进可以继续打辽国,退可以转道过江去抢高丽--我已经派人去看过了,高丽根本没什么像样的军队!到时候整个辽东都是我们女真人的,金国的旗帜,会插遍东海的每一寸土地!”
完颜阿骨打激情澎湃地画着饼,给手底下的猛安们描述着那个美好的未来,这一招他是从王爷身上学来的,一支大军,一支正在经历艰苦作战的大军,一定要有一个长远的目标,只有足够美好的未来,才能让人忘掉眼下的惨烈--只可惜他学得应该不怎么样,比如眼下站在帐里的猛安们就没人吱声,显然是没忘记刚才在城墙下死了多少女真人,还有要实现这个未来而即将要死去的女真人。
“或许我们可以撤了,”有人说,“打下的土地和抢到的粮食还不够多么?人全死光了,这些有什么用?”
完颜阿骨打狂热的表情凝固在了脸上,他放下张开的手,神情逐渐变得冷厉而平静,看着那个开口的人。
另一个方向传来声音:“而且也不用担心辽人会一直追上来...实在不行还能退回山里,辽人当初没在辽东筑城,不就是因为拿我们没办法么?既然抢够了,为什么还要一直打下去?”
“我的部族就剩下一千三百七十一个人了...”
“族里的崽子们在闹着要回家,不想死在南边的土地上,白山的山川河流收不回死在这里的女真人的魂灵。”
“可咱们不是建国了么?再打一打吧,反辽...”
“又不是不能慢慢来,你真以为能一下子打垮辽国?”
带着各种口音的猛安们在议论着,这样的情形如果出现在魏国大军的中军大帐里,主将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他们拉出去砍头,可完颜阿骨打没有,他只是平静地看着他们,听着他们的议论声,好像他们现在在做的不是动摇军心一样。
“所以,”完颜阿骨打说,“你们打算不打了?”
他负在身后的手握紧了拳头,因为太过用力导致指节有些发白,此刻的他才知道想要建立起一个国度到底有多难,看看这些从山里走出来的野人!要不是自己带着他们打出东海,他们这辈子都不会见过辽人脖颈喷出的血,见到这么多富饶的土地!
然而现在他们却想要背叛?
汹涌的杀意几乎充斥了大帐的每一个角落,几个猛安也沉默下来,他们和完颜阿骨打对视着,每个人都在盘算完颜阿骨打到底敢不敢在这里杀了自己,敢不敢承担炸营的代价。
直到一道声音打破了这种剑拔弩张。
“看起来我来的不是时候,”掀起帘子的青衫文士说,“但考虑到有些能让你们攻下辽阳城的消息得和你们的王说,所以我还是站在这里看好了,你们可以继续,但小心点别溅我一身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