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有扶苏 作品

第五百五十六章 众生

进了一个灌满棉絮的陶罐,靖王刚刚回京便奏请迁都北平的消息从皇宫砖缝里漏出来,混着雪粒子砸进了街巷的茶楼酒肆,烫得满城人坐立不安。

朱雀门外的脚夫老吴把扁担往雪堆里一戳,张嘴就骂:“去燕都?那破地方撒泡尿都能冻成冰柱子!俺表哥之前在北方贩皮货,前年冻掉俩脚趾头,回来见天儿抱着烧刀子取暖!”

旁边卖炭的张二麻子嘿嘿直乐:“您这身板到北边扛活倒合适,听说那儿辽人比魏人还多,夜里出门都得拎根哨棒防着那些畜生,也还好您是个老爷们,要是个女的,免不了还得遭些其他祸害--所以您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去个屁!”另一旁的老崔头朝冻裂的手心哈气,指节粗得像老树根,“俺家两亩菜园子刚沤好冬肥,开春要种汴梁青--这菜离了开封的水土,到北边就是烂秧子!”

能在这巷弄讨生活的,多半都是些苦命人,一群人议论的时候倒也不压着声音,震得屋檐积雪簌簌往下掉,巷口的说书人老金把醒木往包浆的枣木案上一拍,雪渣子簌簌往下掉:

“要说这迁都,那可是武则天挪长安的旧戏码!当年女皇帝为啥往洛阳跑?长安地气尽了!可咱汴梁城...”他故意拖长调门,瞥了眼缩在墙根的乞丐,“...底下摞着六朝宫阙,龙气厚得跟千层饼似的!”

巷弄深处,浆洗娘孙二姐把冻成铁板的被单摔进木盆,溅起的水花在棉裤上结成冰片子:“迁都?迁他奶奶个腿!北边水硬,染不出咱开封的正红!”

她拎起件褪色的嫁衣抖了抖:“去年李员外家闺女出阁,非要学北边时兴的‘雪青’,结果染出来跟吊死鬼舌头似的!”对门弹棉花的瘸子老刘也探出头笑道:“可不!俺爷爷那会儿给宫里弹衾被,说是有讲究的--开封棉花吸了汴河的水汽,比北边蓬松三成!”

隔着一条街的私塾里,先生柳秀才抱着暖炉在檐下跺脚,几个蒙童围着炭盆偷烤着家里带来的面饼。

“《滕王阁序》都背熟了?”

他突然发问,吓得小胖子把面饼藏进袖口,见到这一幕,他长叹一声:“王勃写‘豫章故郡,洪都新府’,这迁都就跟改地名似的--你们看那北平,秦汉时叫蓟城,唐时改幽州,辽人占去又叫析津,现在又改成北平...名儿换得比衣裳还勤!”

窗根底下偷听的货郎噗嗤笑出声,面饼香气混着雪沫子从窗缝钻出来,在他背后,卖鹌鹑馉饳的刘婆子边浇脂油边唠叨:“迁他姥姥!俺家三代在这卖馉饳,离了州桥蛤蟆石墩,火候准不对!”

隔壁算命瞎子趁机把卦摊挤进来:“我那算书上写得明明白白——‘金匮移,玉烛熄’,迁都就是挪祖坟,那能有好事吗!昨儿礼部有位大人家三夫人还来问吉凶,毕竟一迁都当官的都要往北走嘛,老夫起了一卦,那卦象可真不见好,不过那夫人出手倒是阔绰...”

这一片坊市的尽头,有一座不大的佛寺,平民百姓的议论声传不进来,但僧人们的心也已经乱了,火头僧慧能往灶膛里塞柴火,火星子蹦到旁边择菜的哑巴小和尚光头上。

“师叔说迁都要挪佛像,”他捅了捅烧火棍,“那尊乌木观音像比房梁还高,传了百来年了,拆了运去北边,不得磕掉菩萨的手指头?”

哑巴忽然激动地比划,指指自己又指指北方,最后做了个闭眼摔东西的动作,慧能叹气:“你是说北边人大多不信佛,尤其是辽人,见不得咱们的菩萨?唉,佛争一炷香...到时候怕是不止咱们吃不饱饭了,连菩萨怕是也要少香火,愁啊...”

更远的地方,汴河的码头上,寒风卷着冰碴子往人领口钻,老舵工李铁头蹲在粮包上啃硬馍,唾沫星子混着馍渣飞溅:“改海运?老子在汴河掌了四十年舵,闭着眼都能从扬州摸到开封!那海上风向乱来,夜里还有鬼火追船...”

他停住声音,猛灌口烧刀子,酒液顺着花白胡子结成了冰溜子,年轻纤夫王小六把缆绳往肩上一搭:“我倒是觉得挺好的,总比在这河上熬生熬死强,我听人说,在汴河拉纤拉成罗锅,不如去海上搏个前程!”

“小崽子懂个屁!”李铁头把空酒壶砸在冰面上,“二十年前老子跑过海船,在琉球外海撞见龙吸水!那水柱子比相国寺塔还粗,一船三十号人,就我抱块船板漂回来...”他突然掀开破棉袄,露出腰间蜈蚣状的疤,“这他妈是海蛇咬的!郎中剜掉二两肉才保住命!你以为前程那么好闯?就怕你最后死在海上连尸都没人收,只能进了鱼肚子变成孤魂野鬼!”

苦命人的议论总是关乎以后的生计,而在城池中心,宫城附近的那些私宅里,大人物们聊的话题,便要复杂太多了。

某座官邸的后宅里,桌上的菜都渐渐冷了下去,却没人有动筷子的心情,某位官员沉默许久许久,才长叹一声:

“其实这些人都忽略了一点。”

“之前靖王在北境,天高地远,文武百官对眼下的局面,总还是能忍一忍的,可要是迁都北平,难道他靖王还能来南边?到时候朝堂诸公都得在靖王眼皮子底下站班,得有多难堪?”

有人回应道:“其实也用不着这么悲观,靖王想迁都,可百官不想,偌大京城立在这里,他孤掌难鸣,他总不能逼所有人都称他心意。”

“而且消息传出去也有一天多了,民间的那些声音,你们也都能听见,京都几十万百姓,有几个愿意去北方的?”又有人开口,“是,他现在的确势大,封于北境,手握边军,军中无数旧部,蜀王府江南两司都是他的人,他若是想谋逆,没有人拦得住,可他既然没有,那不就证明他还是看重名声的么?我还就不信他真的能背着无数骂名,也要把都城迁到北边。”

开口的人越来越多,几个人都发表着自己的意见,然而坐在首位的人却一直没有说话,等到某个官员察觉到那平静下面隐藏的绝望与无力,才好奇问道:

“陈大人?”

首位的人抬起头,缓缓扫过所有人,嘶哑着声音:“你们还能在这里故作乐观地讨论这些,就说明你们还是不够了解他。”

“但凡把他做过的那些事情,打过的那些仗,杀过的那些人再拿出来看看,你们都不至于觉得百官或者民意能阻止他,你们觉得他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今天这个位置的?他一旦决定要去做某件事,难道还真的会低头问一问你们同不同意?”

“我感觉到了一些熟悉的味道,”他说,“就像先帝驾崩时那样,我不知道他到底想做什么,也不知道他要用什么方式达成他的目的,但我唯一能确定的。”

他颤颤巍巍拿起酒杯,仰头猛地灌了下去:

“那就是都城一定会迁到北平,而且在这个过程里,一定会死很多人。”

“很多人。”

......

坐在那栋封尘了许久的宅子后院,那座湖心亭中的顾怀放下锦衣卫送来的密报,脑海里都是京城的官员百姓对于迁都的各种声音,他收回在暖盆上感受暖意的手,朝一旁靠着柱子打瞌睡的王五问道:

“你不是一向喜欢回来就去逛青楼么?还老是撺掇着老三一起去,今天怎么老老实实轮值了,魏老三呢?”

“先陪他婆娘去见了老娘,然后就跑去城外驿站看雪了,说是南广诸部那边从来不下雪,在我看来就是吃饱了撑的,”王五的语气有些酸,“老三自从把那个郎小爱从蜀地带回来之后整个人都他娘的有些魔怔了,我反正是当以前那个跟我一起冲锋陷阵的猛汉死了。”

“你就酸吧。”

“我酸他?我王五万花丛中过日子那么潇洒,哪儿像他一样成天被那母老虎揪着耳朵骂,他羡慕我还来不及。”

“那只是因为你没有老娘等着你孝敬,”顾怀叹了口气,“有人管着心就没那么野了,不过我说你也这把年纪的人了,就真的不打算找个女子成家?”

“为什么一定要成家?”王五吹着湖风,看着外头的雪,这五大三粗的汉子难得有了些忧郁气,“少爷你说这天底下有多少沦落风尘的女子?”

“这我上哪儿知道去?我连青楼都没逛过。”

“那少爷你可错过太多了,”王五说,“这世上的女子就没有一模一样的,有些像花,有些像风,能落到风尘里的女子都有故事,我就喜欢听他们的故事...而这世上还有那么,那么多,”他举起手画了一个大圆,“女子等着我去遇见,我王五好歹也算是个英雄好汉,怎么可能在一棵树上吊死?”

“我总觉得你把逛青楼这件事情美化得太过了,而且从我们当山贼那会儿算起,我就发现你总是有一股不知道从哪儿来的莫名其妙的骄傲感,”顾怀笑道,“不成家也没事,那你就等以后魏老三抱着儿子来叫你叔叔吧。”

“少爷你还别说,南下的路上我看郎小爱吐了好几次,没准还真有了,老三成天乐得跟个傻子似的,挨了他婆娘踹还搁那儿挠头。”

大概是因为自己暂时还没有孩子,顾怀之前一直很难察觉到自己从某种意义上说,已经不再能称作“弱冠无室”了,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之前和杨溥聊过的那些,想到整个北境都在等待靖王府的世子出生好彻底鼎定大魏内部北境的主导大局,他轻叹一声,一时望着雪景怔怔出神。

升得太快,走得太快,难免会有些不真实感,有时候总觉得自己还是像当年一样能带着一个小侍女握着一把柴刀无所畏惧天下都可去得,却突然发现原来自己已经彻底融入了这个世界并且在扛着汉人的江山朝前走了,无论做什么事,都不能再像山林中那样随心所欲。

他回过神:“这两天我一概不见客,也没有去上朝,京城有没有什么有趣的消息?”

“这事儿少爷你不该问萧平么?他才专业,我又没去逛青楼,哪儿能清楚。”

“他这些天很忙,”顾怀嘴角勾起一丝弧度,“我让他撤回了京畿附近三州的锦衣卫,把盯着官员的力度翻了几倍,民间的事情,他现在不太能管。”

“我总觉得少爷你这笑容有些阴森。”

“反派不就应该是这样子么?”顾怀说,“反对我的文官集团在骂,京城的士农工商也在骂,我碰了太多人的利益,动了太多人的舒适区,之前还只是背地里骂两声国贼,现在弹劾我那天议迁都的折子都快把内阁堆满了--反正他们也认准了过过嘴瘾我不能把他们怎么样。”

他一声长叹:“百官认为我横压朝堂,欺瞒天子,觊觎大魏江山;百姓觉得我吃饱了撑的,要把京城迁去北边,不给他们活路,如果不是每日的邸报还多少能让一些人知道我为什么迁都,口耳相传之下,我难道不是所有人眼中最大的反派么?一个坐断北境尤觉不足的藩王,一个权势滔天把天子和百官当成泥团揉捏的国贼,一个要把大魏江山拿去和辽国赌国运的恶人--反派因素基本都占全了,接下来有人跳起来喊诛奸佞靖难我都不意外。”

王五听得愤愤开口:“我说少爷你也真是,替他们拼死拼活干嘛?一帮子端起碗吃饭放下碗骂娘的王八蛋,他们也不想想要不是你在北境打了那么多仗,他们现在还能坐在那儿过冬?早他娘的被辽人当牛羊砍了,依我看少爷你就别考虑那么多,何必来京城受这种鸟气?咱们直接回北境就是!到时候隔着一条黄河,想干什么还用他娘的看他们脸色?”

“好啊,”顾怀说,“咱们直接回北境割据,然后和辽人继续死磕,南方肯定是没能力管北边的,到时候北境先被辽人占了,然后辽人再南下,直接把大魏的国祚断在一百年,从今以后汉人变成辽国的三等奴隶--你觉得怎么样?”

王五一下子就焉了:“我就是开个玩笑...”

“在我面前你什么话都可以说,但这种玩笑不要去外面开,你是我的亲卫首领,如果让外边的人听见,他们只会惊呼一声‘靖王早有不轨之心’,”顾怀揉了揉眉心,“我现在算是知道北境那么多流言到底是从哪儿出来的了...因为连你都觉得大不了就回北境不管这些破事,北境和南方的割裂程度实在比我想象得还要严重得多,难怪一帮成天在边境打仗的将领都想做从龙之臣,看我的眼神都在发光。”

王五挠了挠头,嘟囔一声:“就京城这破鸟样,还真不如少爷你当初就当了皇帝...”

“我要是真当了皇帝,第一件事就是给你赐婚,绝了你去逛青楼的心思,让你好好收收心,”顾怀冷笑一声,端起茶杯,“说到皇帝...宫里有没有消息传出来?”

王五摇摇头:“没有。”

“没有么...”顾怀眼底掠过一丝阴翳,“看起来宫城真的很大,大得让人有些找不到方向。”

距离大朝会已经过去好几天了,小皇帝见过了那么多朝臣,看过了那么多奏折,如果他真的能记起在北境的每一个日夜,或许早就应该要主动见他的叔父一面了。

看来有些事情得提前了。

顾怀放下茶杯,看向王五:“去告诉萧平,时候到了,把我不顾百官反对,民怨沸腾,要强行迁都的消息放出去,锦衣卫这把刀他磨了几年,这一次,我要利刃出鞘!”

“是!”

王五大踏步走远,自然有另一个亲卫走过来站到了他刚才的位置上,只不过要站得更远一些,湖心亭内再次安静下来,顾怀站起身负手看着湖面雪景,想起了那个一路南下都牵着自己手的孩子。

是心思多了么?还是终于等到了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