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有扶苏 作品
第五百六十一章 风雨
从早上开始就已经淅淅沥沥的冬雨虽然停了,但宫城东门外的地面还是有些泥泞,天空里还飘着些许雨丝,然而站在街巷远处,正朝着这边指指点点的百姓却没有想去避雨的心思。
角落里撑起一把油纸伞,没有图案朴素至极,伞下的人一袭黑色儒衫,闭着眼睛,但眉如墨画,脸庞俊朗,正是锦衣卫指挥使萧平。
他看不见,但他从身边人的议论中能听出来,现在的东门外,是一幕很奇怪的情形,或许从三皇五帝到现在,都是头一回。
在那些持戟朝外,围成一圈人墙的禁军后面,黑压压地跪了一片,从服色上看,全都是官...好多的官,估计整个朝廷的官员一个不落,今天都跪在这里了。
“老天爷,这是出了什么事?”有刚刚才过来的人轻声问道。
“俺也不知道嘞。”
“嗨,跟咱们没关系,听说是陛下下诏议迁都,百官议了好多天都没有结果,陛下恼了,叫他们跪在东门外再议呢,议不出结果不准起来,以后天天都这么议下去。”
“啊?陛下不是年纪不大吗,这么狠?”
“到底是陛下的意思,还是靖王的意思...嘿,还很难说!”
“大哥你给详细说说,什么意思?”
“迁都谁提的?靖王爷啊!你们也知道陛下年幼,哪儿敢让百官就这么跪在东门外?恼的怕不是陛下而是靖王爷吧,依我看呐,前两天起的那些风声,说靖王爷铁了心要迁都去北边,还真没错!”
“有道理有道理,不过靖王爷只是个藩王,他真敢这样不把百官当回事?这场面俺在京城待了一辈子了都没见过。”
“别说你没见过,史书上都没记过!这大魏的天啊,是真要变了...”
萧平侧身仔细地听着民众的议论,脸上却没什么表情,年轻锦衣卫出现在人群外围,还在看戏的百姓们像避瘟神一样快步让开道路,年轻锦衣卫走到萧平身边,轻声道:
“大人,都准备好了。”
“嗯,”萧平微微点头,顿了顿,问道:“从这儿能看到东门么?”
“能。”
“能不能看见天子与王爷?”
年轻锦衣卫怔了怔,随即穷尽目力向城楼上望去,却只能瞧见模糊的几道人影,他摇头道:“看不清。”
萧平沉默下来,任由人群的议论声将他和年轻锦衣卫淹没,片刻后,他说道:
“看来王爷想明白了很多事情,起码换做以前,王爷绝对不会用这么直接或者暴烈的手段来达成目的,这只能说明王爷对大魏眼下很悲观,甚至悲观到了觉得需要下几剂猛药的程度。”
“在我跟随王爷的这些年里,我以为我一直很清楚王爷的心境,但到了这一刻,我才发现在我坐镇京城锦衣卫的这些时间里,王爷经历的那些事情,打过的那些仗,正在不着痕迹地改变他。”
“我不清楚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你知道今天这件事开始之后,大魏会有什么变化么?”
年轻锦衣卫一直安静地听着,他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再也没有人敢反抗靖王爷。”
“这只是件小事,因为很多人都能确定,王爷并不是一个趁乱而起想要夺取权力的藩王,他对于大魏江山的责任感才是真正落到实处的,而这也会带来一个无比恐怖的后果,”萧平说,“那就是一旦王爷对如今的朝堂彻底失望,对百官再无信心,那么大魏就会迎来最为腥风血雨也最混乱的一段时间,原本还能勉强的格局会在顷刻间被打破,这种混乱里也许孕育着新生,但也有可能是彻底的死亡。”
年轻锦衣卫悚然。
“当然,这对于锦衣卫来说是个好消息,藏在鞘里的刀只有在主人遇险时才会绽放寒芒,所以今天的事我们可能还要做得更绝一些,我不想黑暗的影子附着在王爷的身上,所以这口黑锅必然要有人来背--尽管这会让我对我自己以及锦衣卫的结局更加悲观,但只要能让王爷继续站在光明里,我就可以坦然地接受这一切。”
他闭着眼,却准确地找到了年轻锦衣卫的方向,转头平静地说:
“你,明白我的意思了么?”
......
东门前的地面是由一块块方形的青石板垒成的,很平整,但汴京土地松软,所以就算宫城重地在建设时小心地夯实了很多遍,在刚刚下过一场雨后,也难免积起水来,泥泞一片。
百官就跪在这样的地上,即使特意挑选了块没有蓄积雨水的地方,但跪在那儿双膝磕着冰凉的石板,再加上数九寒天,一个个的还是看起来狼狈至极,有些身子弱的已经快支撑不住软倒在地,就算是能挺过今天这轮受罪,回去怕是也要大病一场。
而在东门四周,除了围成人墙维持秩序的禁军以外,还有很多锦衣卫的番子在游走巡弋,以防止某位官员跪得不踏实气急败坏跳起来,让外面围观的百姓看了笑话。
当然,虽然是要百官跪着议事,但几位阁老还是地位比较特殊的,不仅不用跪,还能站在东门下方避风,宫里的内侍送出来暖身的姜茶与手炉,跟在地上跪着的百官比起来,他们这待遇算得上极好了。
按着各个衙门、官职大小依次序排开的官员们很不想跪,但那三封奏折以及四周的锦衣卫已经完全摧毁了他们的心理防线,在亲眼看过顾怀撕破那一直以来平和大度的形象,选择在朝会上向百官以及天子发难的一幕后,没有人知道该怎么反抗这位已经权倾朝野的藩王--所以就目前来看,百官还是以“天子下诏百官议事”的理由骗过自己,老老实实地跪在东门外。
沉默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上到六部尚书,下到清贵学官,所有人的脸色都一样难看,所有人也都不知道该做点什么来改变眼前的处境,不知道过了多久,终于是有人忍不住了,声嘶力竭地开口:
“靖王以军功凌驾朝纲,视我等为刍狗乎?!”跪在前方的老臣老泪纵横,“《周礼》有云‘刑不上大夫’,今日却令文武百官跪雪议事,成何体统?这是把朝廷的脸面踩进了泥里!”
有人开口,自然也就有人跟着,他们跪是跪下去了,但很显然跪得心不甘情不愿,甚至到了这一刻,还在试图用言语控诉顾怀:
“我等苦读诗书,忠心报国,如今却被如此羞辱...”
“殿下以武夫之悍践踏礼法,视孔孟之道如敝履乎?!”
“《孟子》曰‘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有人浑身颤抖,“殿下令三公九卿跪雪听训,犹断君王手足——他日史笔如铁,必记此日百官膝下积雪三寸,乃大魏气节冻毙之时!”
更是有人主动撕破了脸:“霍光辅政犹知谒高庙,曹操挟天子尚存汉室名!禁军锦衣持戟监跪,甲胄映日如林,敢问这是大魏宫城的东门,还是靖王府的演武场?!”
“《孝经》云‘资父事君,忠孝一体’!如今靖王使天子称叔父于朝堂,令百官跪于百姓眼前,莫要以武夫戾气冲了天道!”
雨渐渐大了起来,众官员淋得犹如落汤鸡一般,没开口的人还拧一拧官袍上的水,挪一挪位置,可已经开口的官员便顾不上这些了,只是一个劲地朝着城楼倾泄自己的愤怒。
而在高高的城楼上,一袭玄色蟒袍的顾怀负手站在栏内,低头冷冷地看着那些尤自喝骂不止的官员,不发一言,身着团龙袍的小皇帝站在他的旁边,却连头都不敢抬,禁军卫士与锦衣卫站得都比较远,更没有勇气回身打量这大魏最有权势的两个人,而在顾怀与赵吉的身后,沐恩一如既往地微微躬身站着,只是眼神里全是对那些官员倒了大霉的幸灾乐祸的光。
“我很失望。”
顾怀的脸色淡淡的,嘴角微微勾起一抹讥诮:“我曾经觉得你很聪明,事实证明你也很聪明,但世事从来都是这么奇妙,有时候太聪明了,也不好。”
仔细看去,低着头的小皇帝连身子都在微微颤抖,他彷佛想去牵顾怀负在身后的手,可又没有勇气,只能怯怯地道:
“叔父,我错了...”
“身为皇帝,回到了充斥着忠诚于他的臣子的京城,多了些心思,并没有错,”顾怀说,“唯一的问题是,不应该暴露得那么早。”
他朝着下方跪着的百官微抬下巴:“这些天我闭门谢客不上朝,既是在等他们,也是在等你,南下的路上我曾经在你面前说过很多次关于迁都的事情,你知道我的底线是南北两京,事实上如果你这次表现得足够成熟,足够理智,那么我会选择让你留在汴京,只把北平定为北京,在那边重新搭出来六部的框架,从此南归南,北归北,既不是划江而治,也不尽求归于朝廷,只要一个能够让所有人都安心的名分。”
“但你在北境待了那么久,明明知道我的性格,却在看到了百官的态度,百姓的态度后,以为足够让我主动让步,就好像之前那些年里,我忍下那些弹劾我的奏折,充斥朝堂的猜忌一样,”他转头看向畏缩的赵吉,“你觉得你那声叔父叫得心甘情愿,你觉得偌大京城总会有人出头,你觉得自己足够聪明无论结局会是什么样都不至于让我迁怒于你,但事实证明,你没有想过这是我给你的最后的机会。”
小皇帝怔怔抬起头。
“我不能把你一直养在身边,你是天子,终究要亲政,辽国一日不灭,我就一日不能离开北境,所以我必须确认在我北伐的时候,你,或者你在的这座京城,会不会拖我后腿,”顾怀说,“迁都既是必要,也是我想看看如今的大魏到底有多少人是在真正地为这片江山考虑,而答案让我很失望,看看这些引用圣贤书里语句,满嘴仁义道德的人,他们真的不知道对于现在的大魏来说迁都是唯一避免南北割裂的办法吗?不,他们知道,他们甚至比所有人都清楚,可他们就是不愿意。”
顾怀看着他:“包括你也是,你也很清楚,我之所以没有成为这片江山新的主人,不是我不能,而是我不想,你大可不必防备我,如果说这偌大朝堂还有一个人值得你信任,那么一定是我,因为我虽然不信奉什么为臣之道,但我有自己的底线--然而你终究还是在尝到权力的滋味,以及听到许多人在你耳边喋喋不休戒备我这个北境藩王的说法后,选择了用沉默来进行第一次试探,这比我对百官的明知江山倾覆只在旦夕之间却依然选择精致的利己主义更让我心寒。”
“叔父,我没有...”赵吉颤声道,“我只是害怕...”
“如果是一个普通的孩子,我会大度地原谅他,因为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不可避免地会犯错,然而你既然在这个时间坐上了这个位置,那么就需要为自己的选择负责,这是我给你上的很重要的一课,”顾怀叹道,“我之前对你很严厉,是因为想要亲手养大一个圣明的天子,我曾经想过做诸葛孔明,然而你却不是刘禅,这也挺好,你做不到像刘禅那样宽厚而坚定,我也没办法成为孔明那样的人,那么即使要背负史书上的骂名,我也不能辜负许多人交给我的担子--这样或许对你我都好。”
年幼天子知道自己不能再改变眼前这个人的决定了。
从记事起以来的人生很短,但经历的事情已经够多了,从齐王府走出来时的茫然与绝望,第一次见到那道堪称仇人的身影时的恐惧与伪装,去到北境后强行压抑住自己孩子天性,学着乖巧学着接受,他牵着这个人的手叫着他叔父,在所有人面前都把自己当做他真正的晚辈。
可为什么从走进京城的那一刻起就开始害怕再见到他呢?
可为什么听了那些大臣的话,开始觉得迁都真的是一件错事呢?
可为什么会觉得,朝堂百官的反对和民怨的沸腾会让他选择退让呢?
小皇帝此刻突然莫名地理解了那句“很聪明但还不够聪明”是什么意思。
事实上如果可以,赵吉宁愿永远在齐王府里当一个无忧无虑的齐王世子,他记下那些对于京城的遥望和言语是为了讨父皇的关心,他读那么多书向卢何请教为君之道是为了让顾怀满意,他总是像个小大人一样沉默安静是为了让所有人放心。
然而他错过了顾怀给他的最大的一次机会,如果这一次他真的选择了义无反顾地站在“叔父”的身边,选择了那自己不是很懂但隐约察觉到能改变国运的迁都,或许从今以后,他便能在这座京城里,不用承担那么多责任,也能开开心心地生活下去。
他可以和顾怀像史书上记下的那些君臣和睦的例子一样,他无条件地信任着自己的叔父,而叔父也会一直坐镇北境,北伐灭辽,一个盛世将由他们开创。
他可以学刘禅,把叔父当成诸葛孔明,把国家大事都托付给他--事实上托不托付好像也没有什么区别,江山社稷现在不就是被叔父扛起来的么?或许有可能叔父会失败,辽人会南下,但至少在辽人攻进京城的那一刻,他是没有遗憾的,因为他知道自己和叔父都做到了该做的。
可那种未来已经随风而逝了,消失在了他这些天的默认里,消失在了朝堂百官和叔父的正式决裂中。
“我还可以跟在你身边么,叔父?”他带着泪光,怯怯地问道。
顾怀看着他,许久后才不忍地叹了口气:“当然可以,迁都到了北境,天子自然也要居于北平新的宫城。”
“那叔父还会再给我一次机会么?”
“我不确定,”顾怀说,“让一个孩子在风雨飘摇的时候登上天子之位固然残忍,但至少我还能挡在你面前;如果不确定你有没有那份能力和心志,就把责任和选择交给你,那才是我最大的失职。”
“我明白了,”大颗大颗的眼泪划过脸颊,小皇帝却没发出哭声,他只是抬起袖子轻轻抹着,抓住了顾怀蟒袍的一角,“我会学着成为一个合格的皇帝的,叔父。”
顾怀拍了拍他的脑袋,转过头看向下面的百官时,脸上的神情便变得冷厉起来。
“我之前一直觉得我与朝廷百官之间,能够井水不犯河水,你享你的福,我干我的活,大家谁也别耽误谁,看来我还是太天真了。”
“你们之中,有人心怀龌龊,却一口的忠君爱国,为民请命;有些人明明自己愚不可及,却以为比任何人都想得明白,迁都到北平这件事,已经有很多例子证明了正确性,我不信你们看不出来,但你们偏偏选择了说不。”
“从你们异口同声拒绝迁都的那一刻起,我就知道就算把你们杀光也没几个能喊冤的,但没关系,到底谁该死谁不该死,不由你们同不同意迁都来决定,今天是我对你们的第一次审判,从今以后,我要你们一想到我的名字,就会由衷地希望,当年的你们,没有选择和我撕破脸。”
他转身牵起小皇帝的手,沐恩执着拂尘亦步亦趋跟在身后,城楼上三道身影渐行渐远,直至在转角处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风雨骤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