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有扶苏 作品

正文 第五百六十章 拔刀

回到京城已经闭门谢客许多天的靖王再次出现在了朝会上。

得益于天子的回京,偌大朝堂似乎正一点一点回复到该有的模样:天下大事总算不用经过朝堂和北境王府的双重审批,官员们的奏折不用再准备一式两份,北境的具体政务终于开始向朝廷报备,靖王府以及靖王府的属官们,终于不再有凌驾于朝堂文武百官之上的超然地位。

大魏正一点一点回到正轨--许多官员都这般想道。

但也有许多人将目光投注到勋贵首位静静听着朝会议事,闭目养神的靖王身上,看着那袭黑色蟒袍,就好像看到一条择人而噬的黑龙:这件事情真的有这么顺利么?靖王回京提议迁都,在遭到百官反对民怨沸腾的情况下,闭门不出十余天,就这么轻易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不再坚持这个会和所有人站到对立面的意见?

看来靖王虽然权倾大魏,节制大部分天下兵马,但多少还是识相的。

虽然还有少部分经历过腥风血雨或者说自认为了解顾怀的人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但大部分人都已经放下了心,并且开始憧憬起美好的未来:如今魏国北伐虽然没有让辽国伤筋动骨,但收复了幽燕,也就意味着大魏终于有了能阻止辽人南下的边境线,中原的步卒不用在千里平原上以血肉之躯硬撼辽国的铁骑,从此之后再也不用时刻担心辽人的南下,只要能拱卫天子,削藩变法,太平盛世,彷佛伸手就可以触摸到了。

然而他们却偏偏忘了是谁亲手营造的这一切。

一整个朝会,从鸿胪寺出班唱仪,到户部官员年底报出岁收数字,再到礼部尚书提议年底祭天,甚至于都察院的御史们出列弹劾某些官员,顾怀都没有任何反应,龙椅上的小皇帝度过了最开始紧张的阶段,如今已经能维持住威严的样子旁观百官的奏事,但他的眼神还是不时飘向顾怀的位置,到底在想什么,没有人能猜得到。

一直到沐恩喊起“百官有事起奏,无事退朝”的时候,顾怀睁开了眼。

大概是因为许多人的目光都不经意间投向这里的原因,所以顾怀的身子略微一动,便在殿中引起了一阵骚动,顾怀没有去在意那些压低的惊呼、官服的摩擦声,只是一步一步走向大殿中央,皂靴踩在铺地金砖上的脚步声像是踏在了百官的心口上。

“臣封于北境,不好久离封地,今日特向陛下请辞,北归幽燕。”

顾怀的声音落下,百官先是一怔,然后齐齐松了口气。

但顾怀下一秒就让他们知道什么叫做乐极生悲。

“...数日前臣奏请百官议迁都事,不知可有了结果?”

结果?他居然还有脸当着百官的面要结果?--百官都愣住了,靖王到底是真的什么都不知道还是在装傻?当日朝会上百官的反对,这些天来京城的怨气,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小皇帝的脸上出现了些不安,他知道此刻叔父的大戏已经快要收场,可他不知道会以什么方式收场,更不知道自己在其中扮演的是什么角色,只能强撑着道:

“朕不知,不如让众卿此时再议过?”

稚嫩的声音几乎一下子点燃了大殿中百官的怒火,一时间不知道多少人又想跳出来和顾怀再论一场,好彻底打消他的念头让他滚回北境,然而还没等他们开口,顾怀便问道:

“陛下觉得该不该迁都?”

“朕...朕不知道。”

“群臣议了十天,朝会开了十天,陛下怎么会没有一点偏向?”顾怀说,“更何况陛下北巡一年,难道还不知道迁都的必要性么?”

小皇帝从来没有见过顾怀的这一面。

在他的印象里,叔父是温和的,严厉的,强大的,但却从不是咄咄逼人的。

他终究只是个不到十岁的孩子,虽然一直告诉自己要承担起天子的责任,要表现得像个帝王,但说到底在他的心里,那道总是让他感到害怕又想亲近的身影,高大得像是能遮住整片天空,如今那道身影站在金阶之下,沉默地等待自己的答案,那种让他感觉窒息的压力,像是紧紧扣住了他的心,让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同意迁都?叔父是靖王,坐断北境,节制天下兵马,他能不顾天下人的反对,自己能么?

不同意?自己怎么敢反对叔父的意见?

“朕...朕...”小皇帝脸色苍白,用尽全力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顾怀皱了皱眉:“陛下,身为天子,坐观群臣议政,怎么能像泥胎木偶一样,毫无主见?”

“大胆!”

“靖王,你过分了!”

“以下犯上,就算你是藩王,也是大不敬之罪!”

文官队列里登时响起几声冷喝,几位重臣面色极为难看,怎么也没想到顾怀居然敢在朝会这种场合公开逼迫甚至训斥皇帝。

他真以为天子是他养大的儿子?!

“孤说错了么?”顾怀看了过去,“你们不想迁都,不想去北方,孤理解,因为孤早就对你们没了什么指望,但陛下随孤巡边一年,亲眼看到北境是什么模样,孤已经说过了那么多迁都的重要性,然而陛下却依旧不能做出正确的判断,如何能不让孤失望?”

“纵观朝堂,可有人同意迁都?京城数十万百姓,可有一人愿意北上去往幽燕?陛下虽然年幼,但也知道不能违逆天下人的意愿,而你!靖王莫非要冒天下之大不韪,非要促成此事吗?”

有官员冷冷质问,但顾怀只是沉默,他好像丧失了和百官再来一场朝会论战的兴趣,只是点头道:

“是。”

百官倒吸一口冷气,他们怎么也没想到,顾怀一回京就把自己关在府邸里这么多天不曾露面,今日上了朝会,就这般图穷匕见!

“够了!这里是朝会,是太极殿!靖王跋扈至此,金甲武士,还不将他拿下!”

“还请陛下追究靖王僭越大罪,夺其王爵,收押待参!”

“天下人苦靖王久矣!”

“拨乱反正,只在今日!”

朝堂上刮起了风暴,一时间不知道多少人在趁着这个机会声讨顾怀,毕竟之前顾怀虽然和他们站到了对立面,却一直没什么把柄好抓,或者说没给他们什么翻脸的机会,可今天顾怀在朝会上的这番态度,岂不是自己把刀子递到了他们手里?

不把握住这个机会,等顾怀出了宫城,或者回了北境,百官还能拿他怎么办?

然而面对千夫所指,顾怀的脸色却没有丝毫变化,他只是看着龙椅上的小皇帝,看得赵吉面色苍白,幼小的身影在龙椅上摇摇欲坠,大眼珠里已经出现了泪花。

“先等一等。”

声音不大,但却是来源于这些天来一直沉默,站在文官首位的杨溥,他看向愕然转头的百官,面色平静地说道:

“昨夜内阁到了三道奏折。”

像是一盆水浇到了烈火上,大殿内的群情激奋一下子停了下来,杨溥毕竟是内阁首辅,而且在朝堂和顾怀的对立中,从未公开偏袒过顾怀,所以他的威望并不因为百官抱团对抗北境藩王而有所削弱,此刻他突然开口,已经让很多人都预感到了不妙。

“第一道来自蜀地,蜀王赵瑾禀告朝廷,蜀地数万蛮族似有异动,为了防止重演上次蛮族祸乱西蜀旧事,蜀王府已经重整三护卫,聚兵四万屯于成都,同时要求暂时接管梓潼、剑门、永安三关,以防兵灾蔓延出蜀地。”

乍一看这似乎是一道再寻常不过的奏折,蜀地那个地方天高皇帝远,从来都是蜀王府办事前向朝廷报备一声,然后自己做自己的,虽然从顾怀镇抚蜀地之后朝廷往蜀地迁了几位重臣,意图让朝廷的统治重新覆盖在蜀王府上,但那毕竟是水磨工夫,这才过去多久?要平蛮族那还真只能指望蜀王府。

但三护卫聚兵四万于成都是什么意思?你还要接手梓潼剑门?这两个地方要是被蜀王府拿到,岂不是说蜀地的大门就此关上蜀王府想割据朝廷都没法管了?

考虑到现任蜀王是顾怀从蛮寨里捞出来的,考虑到蜀王府与顾怀的关系,许多官员的脸色都变了,然而还不等他们炸锅,杨溥便继续说道:

“第二道奏折,来自两浙总督徐缙与镇远将军黎盛--就是你们想到的那两个人,徐缙在奏折上称倭国似有异动,江南逐渐平息的倭乱可能要愈演愈烈,黎盛奏请征调湖广军队--就是之前平倭患的那一批,再加上两浙本地兵马,彻底扫除倭寇。”

徐缙?许多人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但片刻后就想起了这个名字,还有那个大魏从没有出现过的官职,那个品秩不高却能管遍两浙事务,由顾怀的奏折生造出来的职位--两浙总督。

那是顾怀亲手提拔起来的,是他亲信中的亲信!而镇远将军黎盛,听说在平倭之前是个差点因为军法被砍头的小兵,他能坐镇江南,也是顾怀的手笔!

这两个人...这两个人要调兵入两浙?要平倭?倭患一年前就被顾怀亲手按了下去再不成气候,如今青天白日哪儿来的倭寇?

有一些人已经感觉到了刺骨的寒意,而更多的人则是处在深深的茫然里,直到杨溥说出了第三封奏折:

“第三封,来自西凉军司,经过裁撤重整的西北边军如今还有三万,西北守将李佑桐请奏,是否继续挥军入辽国西京道,配合西夏进攻西京道的战事,如果朝廷不允,那么西夏就要撤兵,而西凉军司也要向北境输送兵力。”

李佑桐...又是个熟悉的名字,好像也在顾怀手底下打过仗?不对,不止是打仗那么简单,如果大殿中的一些官员没有记错,当初顾怀帮助西夏复国的过程中,站在他身边的西北边将就两个人,一个杨盛一个李佑桐?

杨盛去了北境继续在顾怀麾下作战,李佑桐留守西凉军司,这个时间点上封奏折要动兵,他想干什么?

西北,西南,东南...还差个北境就齐了,但考虑到北境是某个人的封地,有没有奏折,好像都一样。

终究是寒冬腊月,大殿外的寒风似乎吹了进来,让百官从心底冒起一股直冲天灵盖的寒意,一些从头到尾只是默默旁观的官员还好,那些刚刚还指着顾怀鼻子大骂,想趁着这个机会削藩的官员们只感觉自己的腿有些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在他们的印象里,顾怀这几年在朝堂升得太快,导致没有多少人清楚顾怀到底是个品性,但从骂他的折子那么多,他也没有在意过看来,终究还是有底线的,他对官员动过手,但也是那些官员想要刺王杀驾在先,整个北境的战局都是顾怀一个人扛起来的,从某些方面来说,百官对于顾怀都是又爱又恨,但归根究底还是少了些对于藩王,对于扛着国运的人的敬畏--因为顾怀始终离他们太远。

然而这一刻,顾怀走向了人间,他站在大殿的中心,逼问着天子,冷视着群臣,大魏的四个方向都存在着对他无比忠诚的人,坚决地执行着他的命令,甚至不惜用动兵这种办法来让所谓的大魏中心,也就是京城里的人们明白一点--实际上也许只需要顾怀的一个念头,江山的改变根本不会引起太大的动荡,因为在过去的那些年里,顾怀的每一步都走得很踏实,甚至踏实得有些过了。

百官终于明白了自己到底面对着怎样的一个人。

百官终于明白了那袭蟒袍有着多大的分量。

他们终于知道,原来顾怀之前那么好说话,不是因为顾怀只能好好和他们说话,而是顾怀选择了没有把刀子架在他们脖子上,然后让他们好好整理一下自己的语言,以及仔细听一听他在说什么。

所有人都沉默了,平静的杨溥,眼角直抽的李仁,几位与顾怀关系尚可的尚书,曾经在北境浴血奋战的老将军,接连三朝被冷落的勋贵,还有那些抱着各种心思,来自各个衙门各类品秩的官员。

顾怀的眼神缓缓扫过他们,最后落在了年幼的天子身上。

“所以,”他说,“陛下,该不该迁都?”

小皇帝颤抖着声音:“朕、朕觉得叔父说得对...”

孩童带着哭腔的声音撞在十六根鎏金盘龙柱上,听着让人心疼,但顾怀的眼底却再没有出现什么情绪,他看着很聪明,但聪明得有些过头的小皇帝,只是轻声道:

“有陛下这句话就好--但迁都毕竟是大事,还是得让百官议出个章程来,何时开始,何时结束,各个衙门北迁的顺序,需要迁徙的平民,地方官府的调整,这些事会很麻烦。”

“全凭叔父做主...”

顾怀摩挲着拇指玉扳指,指腹掠过蟠螭纹时,殿外恰滚过闷雷:“要堵住天下悠悠众口,就必须要有足够的准备,孤对朝堂百官很失望,从孤提出议迁都开始,这么多天的朝会,却依然没有结果,甚至需要陛下开口才能将此事定下来,实在是很让人怀疑,衮衮诸公是不是都是酒囊饭袋。”

没有人回应他,文武百官的眼底都是一样的绝望和木然。

“朝会已经拖得够久了,不如散朝后让百官跪在东门下继续议,议不出结果不准起来,也好让京城百姓们看看,到底该不该迁都。”

太极殿内蟠龙金柱撑起九重藻井,浮动的沉香被穿堂风搅碎在群臣急促的呼吸里,顾怀玄色蟒袍上的金线夔纹在阴影中忽明忽暗,他看着天子,轻轻笑道:

“陛下,您觉得,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