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有扶苏 作品

第五百六十二章 缇骑


  风雨声大了起来,跪在地上的官员们有些已经把嗓子骂哑了,围在远处指指点点的百姓们难得看到这么场大戏,自然没有要去避风雨的心思,也不知道是哪位官员在挪动膝盖的间隙朝着城楼上看了一眼,随即便怔了怔,然后叫道:
“嗳,陛下和靖王已经走了!”
“什么?”
百官一起抬头吃力向城楼上看去,连常年伏案眼神不好的也眯缝着眼睛使劲瞅,只见除了长枪一般直挺挺立在宫墙上的禁军,整个城楼已是空无一人,那代表天子亲临的伞盖已经消失不见。
一时之间茫然者有之,疑惑者有之,但更多的官员则是彻底愤怒了起来。
好哇!你个顾怀带着天子说走就走,百官的话你是一点也不听,仍然要百官跪在这里丢人现眼,议事?议个什么屁事!迁都这件事朝会上有了个结果,你顾怀是不是明摆着要逼百官妥协,不同意迁都就不准起来?!
一时之间原本就因为寒冷和憋屈而满是怨言的官员队伍中骂声更大了起来,更有些官员直接站起身子,作势要走,然而几个锦衣卫却按着绣春刀大步走上来,将那几个官员重新按了下去。
“大胆!”有重臣怒道,“你们这等鹰犬,居然敢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朝廷官员动手?”
几个锦衣卫却是不管不顾地将那几个官员按着跪倒在泥水里,一个锦衣卫的千户走到百官侧面,没有正对百官跪拜的方向,面无表情地大声道:
“天子口谕!”
“百官久久议不出个结果,朕很失望!众卿再好好琢磨琢磨,今天不议出来结果,谁也不准走,钦此!”
念完了天子口谕,那锦衣千户一摆手,不知从哪儿又呼啦啦窜出来一大堆锦衣卫,在禁军的外圈内部又搭起一圈人墙,冷冷地看着眼前跪在冰冷地上的百官,雨水打在他们的飞鱼服绣春刀上,让那股渗入心底的寒意彷佛随着他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冷厉也加重了几分。
天子口谕?到底是天子口谕,还是靖王口谕?都已经欺压百官到这种地步了,他还不满意吗,他到底想干什么?
在百官即将爆发而又被绣春刀镇压下去的愤怒里,一个锦衣卫走到某个跪着的官员面前,低头问道:“都察院御史沈拓沈大人?”
另一个地方:“刑部右侍郎茹凉茹大人?”
“大理寺少卿束齐?”
三个被点到名字的官员都怔怔抬头,随即被几个锦衣卫架起来不由分说地拖离了东门,想到锦衣卫的名声,三人几乎吓得肝胆欲裂,但偏偏这三位平日里都算是清廉的干吏,所以好歹没在大庭广众之下喊出什么丢人的话来,倒是东门外跪着百官被这一幕吓到了,他们怎么也想不到,锦衣卫居然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拿人!
在之前,锦衣卫身为天子亲卫、间谍衙门,虽然权势滔天,但也几乎只行走在黑暗里,换句话说,他们督查朝堂与民间,只要你不做什么亏心事,你至少不用担心半夜锦衣卫敲门,除了一年前先帝驾崩那一次有大臣刺王杀驾,引得锦衣卫涌出葫芦巷子外,其实很少有人能真正见到锦衣卫光天化日动手的模样,真正的血腥与残忍都囤积在诏狱里,可今天这情形...今天这情形分明就是靖王拔出了锦衣卫这把刀!
真的要...撕破脸了!
然而被拖走的三位三法司官员却并没有如他们想象的那般踏进葫芦巷子那阴间官署,而是被带到了一间耳房,书案后两个书办已经侯在了那儿,而在耳房的中间,还站着一个目盲闭眼的黑衣书生。
几个锦衣卫抱着一摞摞的奏折、账目、名册站在一旁,沈拓沈御史等三人被放开,押送他们的锦衣卫走出们去,一声凄厉的呼哨后,院子里顿时响起了密集的脚步声。
“三位大人,坐,”锦衣卫都指挥使萧平轻声开口,“事不宜迟,这就开始吧。”
“开始什么?”三人都是一脸茫然,沈拓沈御史大着胆子问了出来,“本官...本官未曾接到任何旨意啊!”
“靖王殿下亲自弹劾当朝官吏共计二百二十一人,贪赃枉法,结党谋逆,经锦衣卫调查,二百二十一人均证据确凿,罪无可赦,拘票已经内阁草拟、陛下朱批、司礼监用印,锦衣卫即刻全体出动,逮捕所有涉案官吏,并严查其所有同僚、家眷,此案一日未结,株连一日不断,”萧平说,“此案关系重大,牵连甚广,所以需要三法司官员辅助办案,三位大人,请。”
立刻有人端来了三张小马扎,然而沈拓三人却没有坐下去,严格意义上说,此刻他们已经完全呆住了。
二百二十一人...老天爷,朝廷在京的官员一共有多少人?还要严查同僚家眷?而且连规模都没有明确的禁止,这案子最后涉及的人数到底有多么夸张?
天要塌了...沈拓最先反应过来,他一把抄住身边的大理寺少卿,生怕自己一个腿软就跌坐在地:“此案...此案的确需要三法司共同办案,但我们三人并不是衙门主官,萧大人是不是应该去寻都察院左都御史,刑部尚书,大理寺卿?”
“不必了,”萧平微微摇头,他轻轻一摆手,立刻有书办从那堆起来吓人的纸堆中抽出几张,恭敬地递给几位大人,“因为三法司的三位最高长官,也在这名单上。”
沈拓感觉自己是真的快晕过去了。
极有眼力见的锦衣卫走过来扶他坐下,另外两名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也是一般模样,三人坐定后,只见一个年轻锦衣卫走进门来,绕到案后坐了,朝两名书办点点头,沉声道:“开始吧!”
书案上笔墨纸砚一应俱全,两个书办同时提起笔,翻开桌上一本类似札记的东西,上面写满了字迹,三位三法司官员所在位置根本看不清,但依稀能看出那上面密密麻麻的字迹,黑得让人心慌。
年轻锦衣卫翻开一页,上面有锦衣卫送去靖王过目后亲手勾上的鲜红墨痕,彷佛带血的吴钩。
“刑部尚书...项雅昶!”
两个书办面色平静,从容提笔,分别在他们的书札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项雅昶的官职和名字,然后又在一旁的驾贴,也就是如今朝廷与民间都取绰号为“阎王帖”的拘票上再重复一遍,彷佛要以这个过程来确保无误。
一道铃响,锦衣百户跨过门槛,小心接过那写着名字官职的驾贴,对着那安安静静立在屋中彷佛鬼魂的黑衣书生行了一礼,然后转身出门,随着他挥手,立刻便有数名锦衣卫跟在他身后,大步走出院落。
“工部尚书,庾煜立!”
“兵部右侍郎,隗翰学!”
“都察院左都御史荣经纶!”
“江南西路御史张兴宇!”
“广安东路守将于高达!”
“翰林院五经博士尚林!”
“广陵侯柴涵煦!”
没有人开口打断这个过程,两名书办的笔飞舞得越来越快,写到后来,手都有些微微发抖,连唱名的年轻锦衣卫脸皮都绷得紧紧的,至于坐在小马扎上的三位官员,听着那些名字,已经进入到了一种什么都不敢想,只能本能死死握住拳头,连指甲掐进肉里都感觉不到的状态。
汉武帝的诏狱,武则天的内卫,都曾轰轰烈烈地抓捕过百官,汉武时期九卿一齐进了诏狱,武则天时内卫连藩王都要去爵论罪,然而都没有像今天这么夸张,那些一列列走出庭院的锦衣卫,那些即将挥下的绣春刀,天啊...朝堂要半空了!
......
东门外在顾怀离开后再没了大义凛然怒斥藩王模样的百官们依然跪着,刚刚亲眼目睹了朝廷官员就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锦衣卫抓走,所有人的心情都不太好,有人恐惧有人庆幸,也有人已经咬起牙关,再次在脑海里重演起了那个已经被放弃的让顾怀一死以一劳永逸的方案。
但无论如何,现在的百官在顾怀面前,依然只敢过一过嘴上功夫,实际上就算是升斗小民也能知道,现在的大魏可以没有天子,但一定不能没有靖王,东西南北四地重兵几乎都握在顾怀的手里,京城虽然是天下中心,去往四方都极为便利,但换句话说,挨起打来也很便利。
局势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没人能再阻拦顾怀权倾朝野了,唯一的办法可能是送顾怀去死,毕竟靖王府连个世子都没有,只要顾怀一死,他手上的庞大权势将会顷刻间烟消云散,因为打遍大江南北的是他,没人能取代他目前的威信。
但很可惜的是这件事已经有人试过了,先帝驾崩时宫城内的那场刺王杀驾,让偌大朝廷有些位置到现在都还没补满,一个藩王,却握着锦衣卫这种东西,连京城禁军的虎符,先帝都能交到他的手上,这让别人怎么刺杀?
除了骂几句先帝做事到底是有多离谱外好像其他的什么都做不到。
一种让人窒息的绝望感淹没了跪着的百官,甚至于像是抽掉了他们的脊梁骨,让他们没有了之前对着城楼哭诉或者叫骂的精气神,此时在他们心中唯一还剩下的执念就是不赞同迁都,不管是出于什么目的,此时在东门前的这一跪便是他们最后的执念,不同意!怎么也不同意!难道你顾怀还真敢让所有人跪在这里跪到死不成?
事实证明顾怀确实不太敢让他们在众多百姓市民的围观下跪到死,但他可以送他们去死。
东门在此时轰隆隆地打开,百官精神一振,部分人还以为是天子开恩,或者靖王终于知道这样欺辱百官有些过了,所以让人来迎百官入宫,然而传旨的太监还没见到,一大批锦衣番子却涌了出来,不由分说地挤开禁军,将百官团团围在中央。
紧接着一个年轻的锦衣卫越众而出,站在百官侧面,将手里的名册高高一举,沉声说道:
“陛下旨意,查工部尚书庾煜立等二百二十一位官员多有不法,勾连同党,居心叵测,其罪当诛,着锦衣卫即刻将其逮捕法办!”
随着他一挥手,一群番子便如狼似虎,按着名单上的一个个名字,向着场中还没反应过来的百官扑去。
文武百官呆若木鸡,工部尚书庾煜立跪在最前面,当然首当其冲,他霍然抬头,惊愕地看向那宣旨的锦衣卫,然而只看到了满脸的杀气,他再抬眼看向城楼,只见上方空空荡荡,天子与靖王,好像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准备听百官废话。
庾煜立突然站起身子,朝着打开的东门跑去,口中大叫:“本官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我要向陛下申辩!”
两个靠上去的锦衣卫没把他按住,心头已经升起了些恼火,见他还敢起身就跑,其中一个番子身子一伏,一个扫堂腿就把庾煜立重重摞在了地上。
庾煜立一介文官,身为朝廷重臣又养尊处优,自然被这一下摔得天旋地转,差点直接摔背过气去,一事竟然没有感觉到痛楚,他一抬头,只见蓝天白云乱转,两个锦衣卫正像杀猪一样把他绑起来,而看向更远处,刚刚还跪得井然有序的官员大阵一下子乱得不成样子,按着绣春刀的锦衣卫们照着名录,把一个又一个官员按倒在地,哭喊声、求饶声一时响遍了整个东门。
是了,顾怀既然已经在朝会上翻脸,那为什么不会翻脸到底?百官刚才到底是凭什么觉得,自己这咬死不松口的一跪,能逼顾怀再一次退步?
可笑啊可笑,一个节制天下兵马的藩王,一个能把天子当儿子养的藩王,一个根本不用在意百官想法,也不会害怕天下大乱的藩王,就因为之前对朝廷对百官处处忍让,就因为一直在北境打仗没在朝堂上与百官有过多交集,朝堂里的这些人就以为可以靠大义可以靠礼制逼他低头?先帝驾崩时他曾经在极度愤怒的情况下把刀浅浅拔出来一次,那么他为什么不能拔第二次?
他要迁都,难道真的是在征询百官的意见?
想明白了这一切的庾煜立只感觉眼前的所有事物都像走马灯般转来转去,他张了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反倒是一个锦衣卫察觉到了他的动作,一只旋转着的大脚就出现在半空,带着许多泥水的靴底下一刻便死死踩住了他的嘴巴。
站在东门下避风雨的李仁看着这一幕目瞪口呆,他转向一旁平静看着一切的杨溥,想要出声询问,却感觉喉头紧得像是有人死死攥住一样,只能呆呆地看着许多官员被锦衣卫抓起来,押着离开了这里。
而在更远的地方,那条葫芦巷子内部,扩宽的校场上,无数锦衣缇骑已经上马,领到了属于自己的那一份驾贴。
庐州,洪州,蔡州,唐州...
江南,湖广,荆湖,淮南...
“出发!”
一声令下,马蹄声动,披风下着飞鱼服,头戴宽沿遮雨大帽,腰间配绣春长刀的番子们狠狠一挥马鞭,涌出葫芦巷子的巷口,在几个孩子的嬉戏玩耍,几个摊贩的高声叫卖,几个老者的路遇闲谈中,策马朝着四方城门而去。
冲霄的杀气几乎震惊了所有人,没有人见过这么多的锦衣卫,也没有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但那急骤如雨的蹄声,那涌现天下各处的缇骑,都在明明白白地告诉所有人一件事。
锦衣卫这把刀,在今天完全出鞘了。
没有人知道这一次到底要死多少人,也没有人知道今天过后天下会迎来怎样的改变,大概只有已经走入宫城,在御书房里静静看着赵轩某天有闲情逸致然后留下的一副墨宝的顾怀知道,从今天开始,他终于接受了部分赵轩给他安排的路。
已经没必要再讨论情不情愿,也不用考虑所谓的“藩王挟年幼天子以摄政”写在史书上好不好看,当下定决心的那一刻,故事的走向,便已经确定了。
他看着坐在龙椅上有些不安的小皇帝,眼底浮现一抹复杂的光。
......
飞骑如龙出帝京,缇衣飒沓卷寒旌。
刀光暗逐流云裂,铁索遥连北斗横。
万里霜蹄惊宿雁,九重月令慑残更。
但使天威昭四海,敢教魍魉避王程。--前魏,无名氏,《锦衣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