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有扶苏 作品
第五百六十五章 上京
这一幕让所有看到的人都感觉有些胆寒。
萧弘停住了马匹,静静地看着那几具原本熟识,甚至与他沾亲带故的尸体,喉头滚动着血腥气,天上飘着细雪,却压不住他后背因为压抑或者恐惧渗出的冷汗。
几个月前,他作为魏国靖王的一枚棋子,辽国最可憎的背叛者从南边归来,他想过很多次自己的结局,却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
他的确成为了一把刀,一个汉姓辽人和异族部落眼里的英雄,他确实用三等人制度这把火点燃了下层与上层间百年来的积怨,然而那位长相很普通,不喜欢出宫也不喜欢彰显权力的辽帝,却只用一句话就把他这把刀握在了手里。
“萧卿既痛陈贵族之弊,便替朕剜去这些腐肉罢。”
事情到底是怎么演变成这一步的?他一个试图颠覆辽国,试图让上层和下层彻底分裂,已经跪下舔过那位魏国的靖王的靴子的他,为什么会成为辽帝清洗朝堂的工具?
大人物之间的博弈真可怕啊...靖王想要让辽国起内乱,辽帝就有这样的魄力借着这个机会彻底清除建国百年来的弊病;辽帝想要让魏国继续狂妄地北伐,以至于让孤立无援的西京道继续在那儿拼命吸引魏人的目光,然而吃下了南京道的靖王却根本不上当,在积蓄起下一次力量之前,根本不会试图越过长城。
两个握着一国权柄的人物,虽然从未碰过面,却隔着千万里在遥遥对峙,萧弘似乎看到上京的天空里出现一道身影,遥遥地看向南方,而南方也必定有一道投来的视线,凝望着自己素昧平生却注定是宿敌的男人。
萧弘的嘴角泛起一丝苦涩,曾几何时他也以为自己会是这样的人物,太过顺遂的前半生让他以为自己会是时代的主角,然而直到现在,才看明白原来自己不过是舞台上表演的配角,所有的努力都是在等待退场。
他再次凝望了一眼那几具尸体表面残破肮脏的袍子,那上面是萧氏宗族特有的三足乌图腾,这些日子他亲手批捕了多少上京城里的贵族?数都数不清了,这半月来他亲手签发的二十七道清查令,倒有二十二道经枢密院转手成了灭门状,那些人曾在死前拼命问他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姓氏,那些曾经喝过酒吃过饭的熟人们直到最后一刻都不敢相信会是萧弘亲手送他们上了断头台,年迈又丧亲子的左相已经病倒了,然而宫里却没有任何一道旨意传下,这意味着宫城里的那位陛下还不满意,这件事还得要继续下去。
“萧大人,陛下催第三次了。”
为了保护他安全,或者说是被派来监视的密卫轻声提醒,萧弘面无表情地收回看向尸体的目光,下马入了宫城。
宫道两侧的青铜獬豸像在雪光里泛着幽蓝,萧弘的皮靴碾过地砖缝隙里结冰的血痂,这让他想起三日前北院大王的惨嚎--那位掌管辽国马政四十年的老亲王,被宫里侍卫剥皮时,嘴里的呜咽已经不成了样子,萧弘多么希望他的咒骂声能响亮一些,这样自己就会愤怒而不是那么如坐针毡,他总是忍不住想回头看殿中坐着的辽帝,想看看那位亲手开启了辽国百年来最大的腥风血雨的陛下到底是什么表情,然而他僵硬的身子却根本提不起一丝力气。
当初做决定时以为一切都很容易,背叛和残忍在经历过一次后就会刻进骨子里,然而真到了现在,才发现原来当时的自己还太年轻,依然年轻。
“萧卿来得正好,”御书房里,辽帝正在俯身看着一幅字帖,他招了招手,示意萧弘走近些,“看看这幅从魏国流出的字,是那位魏国靖王亲笔书就的,你看这笔锋...好哇!铁画银钩似刃劈霜雪,行云流水处又蕴藏千钧笔力,朕观此帖,横如弓弦蓄势,竖若寒松立崖,撇捺之间竟有刀剑之音,真可惜不能亲眼见一见那位靖王,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字来--听说这幅字帖写就于黄河一战之后,难道杀气如此之重,萧卿当初你也是经历过那场战事的,来来来,和朕一起赏析一番。”
萧弘心跳都彷佛停跳了几拍,“黄河之战”、“靖王”这几个词联系在一起,瞬间让他想起了那些极糟糕的回忆,那虽然不是一切的开始,却是他堕落的起点,哪里敢多言?只能欠身道:
“臣乃粗人,习惯了上马作战,对于中原书贴没什么研究,若是说出不合适的话,怕扰了陛下雅兴,就不献丑了。”
“无趣,”辽帝摇头感叹了两声,“跟司徒鄢比起来,你无趣太多了,嗯--司徒鄢对那位魏国靖王推崇至极,南京失陷,也不知道他最后有没有见到顾怀,也算是了了他一桩心愿,这样的话,左相积劳成疾,朕的亏欠也少了一些。”
萧弘不敢贸然接话,只是沉默地束手而立。
“对了,”辽帝好像此时才想起把萧弘叫进宫是为了什么,他的视线没有离开字帖,轻描淡写的话却让萧弘猛然升起一股寒意,“人死得还是太慢了点,朕让人给你送一车田册还有账簿过去,记得加快些速度,左相病重,你的担子不轻,升个官吧,右枢密使,你觉得如何?”
还是太慢...三个月萧姓旧贵族死了近七成,耶律氏虽然好一点但也灭门过半,居然还慢?
“臣...”萧弘口干舌燥,他有心想要找些理由推脱一下,却在看到辽帝扫过来的视线时,立刻失去了拒绝的勇气:“...遵旨。”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朕不得不急一点,”辽帝负手走到椅前坐下,单手托腮,很是慵懒,“西京道那边,几十万南京道平民涌了进去,灭过国的那些党项人又在上蹿下跳,西京道节度使的求援书都已经快堆满朕的案桌了,催得朕心烦,而且顾怀又给朕添了不少麻烦,当初本以为他要借你的手让辽国生起内乱,所以朕大大方方地给了你另一个选择,让你重新回到辽国和朕一起扫除这开国以来的弊病,却没想到顾怀这厮还往西京道也塞了人,一些汉姓将领跑过去带着人占山为王,比那些让朕后悔当年没屠灭的党项人更可憎。”
萧弘的心猛地一跳。
他第一次听到这个消息,他一直以为自己当初得以走出那堆满了辽人的营地,是再一次被顾怀挑中,然而现在却有人告诉他,他并不是顾怀唯一选择的那一个?
也就是说,他想象中的,顾怀描述过的那个结局,也有可能是其他人,成为英雄?
萧弘承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确实是生出了犹豫,他曾经想过决绝地背叛辽国,这样才能迎来又一个人生,然而在回到辽国之后,辽帝却告诉他:
不用背叛,顾怀能给你的,朕也能给你!而且朕只会给得更多,你反正不过是顾怀的一枚棋子,不如来成为朕的一把刀,一把屠尽旧贵族,开出新天地的刀!
他不止一次心动过,所以他一边挥起刀在上京刮起腥风血雨,一边又没有处置那个跟着他回到辽国的亲卫谍子,和魏国彻底断绝,他左右摇摆了很久,想要见到某些真正可以让他安心活下去的东西后再做出决定,然而现在他却听到。
他被顾怀放弃了--或者说,顾怀压根没有考虑过把他当成唯一的选择。
恐惧,不安,当初那种陷进一片黑暗里,苦苦挣扎却永远也浮不上水面的感觉再一次回来了,萧弘下意识想要捂住自己的脖子,眼前的幻景却一下子消失,只剩静静等待他回复的辽帝。
“臣遵旨,立刻开始严查剩下的两姓贵族。”
辽帝点了点头:“除了这些田册和账簿,朕也会给你一个更好的借口--辽阳城失陷的事情现在还没有在上京传开,那帮从大山里跑出来的女真人,还真是给了朕一个惊喜。”
辽阳?失陷?!
一个又一个堪称惊天动地的消息已经让萧弘完全麻木了,他控制着自己的呼吸,强行让自己不去想辽阳失陷辽东从此关上大门对辽国意味着什么,他只是沉默地拱手领命,然后在辽帝闭眼休憩之后,悄悄退出了御书房。
门外的寒风让他察觉到了自己一背的冷汗。
西京道越来越乱...辽阳失陷,女真很有可能要成气候...当初那些汉姓将领?妈的他们比自己更适合作为与旧贵族决裂的旗帜!
辽帝是不是太急了点?如此血腥的清洗,从上京到草原,已经死了那么多人,却还要死更多人?他真的不怕大辽彻底乱起来吗?
不行!顾怀为什么还有其他的选择?他当初对自己说过的那些,承诺的那些,难道真的就不作数了吗!
沿着宫道走出宫门的萧弘在这一瞬间居然还觉得有些委屈,在意识到这一点后他的恐惧更深了几分,因为这意味着就算他拼命用各种理由麻痹自己,但当初被从集中营里带出来,跪倒在顾怀面前的那种坦然和喜悦,真的刻进了他的骨子里。
他看着辽国上京的飞雪,看着那几具在风中摇曳的尸体,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很快,他就快马赶回了辽帝赐下的宅子,在深处的房间里,看到了那个已经跟着他很久很久的谍子。
已经被幽禁了好些日子,此刻正在闲着无聊锻炼身体的谍子捕捉到了萧弘眼底的情绪,他披上衣服,轻笑道:
“看来将军你想通了,所以,答案是什么?”
萧弘沙哑着声音:“顾怀...王爷没有告诉我,他还有其他选择。”
“王爷为什么要告诉你?”谍子纳闷道,“如果将军您在上京举起了大旗,那些汉姓将领,不过就是小打小闹,将军您难道还不明白,那些都是王爷给您准备的班底啊--只可惜将军您似乎并不想要,所以才义无反顾地成为了辽帝手里的刀,再一次。”
萧弘的眼角抽了抽:“而我如果没有选择跟着魏国一条路走到死,那么那些将领,就会取代我。”
“看,将军您一直都挺很聪明的,用很短的时间就能权衡利弊,唯一的问题就是做决定的时候蠢了点,”谍子说,“想必您这时候回来,是打算重新投入大魏的怀抱?”
萧弘沉默片刻,忍着那种极致的羞耻道:“是。”
“可为什么?我看大人您不是在上京混得风生水起么?一声令下人头落地,提着刀从东城砍到西城,多威风啊。”
“但砍完之后我就没用了,而现在那位陛下还嫌我砍得慢,要让我再快点,”萧弘说,“旧贵族是不少,可还有多少能排队上刑场?比起一把在砍完人后会被重新熔成铁钉的刀,我更宁愿做一枚棋子,起码顾怀翻脸绝对不会像辽国的陛下那样快,而且我感觉这位陛下,已经要疯了。”
“难得在您嘴里听见关于王爷的好话,可拿那位玩腻了帝王心思的陛下与王爷比,这不是埋汰人么?”
“不要废话了,我知道你想奚落我,我也知道这一次顾怀肯定会给我一个足够深刻的教训,但既然那些西京道的汉姓将领还没有举起大旗,就说明我还有机会,”萧弘低声道,“所以我需要逃出上京...起码在给那些旧贵族陪葬之前逃出上京,我想不到什么好的办法,所以这一次,我想求顾怀帮帮我。”
“我觉得将军您还是该好好斟酌一下语句。”
萧弘沉默片刻,抬头道:
“我错了。”
“我这条忠诚的狗在此,卑微诚恳地请求英明神武的,王爷的帮助。”
“求他,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
......
天显二年,烈宗诏曰:“太祖以弓马得天下,然百年积弊,贵胄壅政,萧耶律氏持笏如持刀,汉儿牧羊,部族困马,岂合天道耶?”遂颁《定等敕》,黜陟幽明,重整朝纲。
人等制考:辽俗分三等,一曰骨族,萧、耶律二姓并八部贵种,居穹庐而掌虎符,十道节度使皆出其门,牧马之地倍于王庭;二曰汉姓,王、韩、刘、赵等归化之族,可举试而难入枢要,纳粟帛以赎戎籍,然州郡长吏多抑之为犬马;三曰杂部,奚、渤海、室韦之属并中原俘民,岁贡皮毛三百车,壮者充牧奴,女眷入斡鲁朵为婢,髡发纹面以别贵贱。
改制始末:时魏已复南京道,兵锋直指临潢府,烈宗用汉臣司徒宏,置鹰扬司监察贵胄,十一月丁亥,诛耶律、萧姓七家主于叶山,焚其族谱,收草场九万顷。是夜大延琳叛,帝命萧弘率铁鹞军屠渖州,颅骨为砖,血凝作浆,太子河畔京观高十丈。
萧弘者,萧氏麒麟儿也,十六破西域,十九擒魏将,后因构陷投魏。天显二年忽率死士归辽,献《清贵胄十策》。十二月庚子,弘围萧氏祖宅,缚族老三百余口,亲执弯刀剜目割舌。有童子泣求免死,弘掷其于沸鼎:“萧氏啖民膏时,可念幽州饿殍?”血浸草场三日不涸,贵戚震怖。是夏,诏许汉姓子弟入皮室军,擢韩德孙俭为南院枢密副使。契丹旧部哗然,惕隐耶律敌烈持太祖斡难河盟书叩阙,帝命剜其目,以金汁灌盟书,铸为溺器。
史臣曰:烈宗之政,犹剜疮而伤骨。昔辽以部族为根,贵胄为枝,今断其根脉,虽得汉儿之力,然奚族北遁,室韦东附,八部离心。天显三年,魏破云州,辽军骁勇竟不逊昔年,盖因汉卒效死、铸械精良,然上京仓廪十室九空,牧民易子而食,此竭泽而渔之兆也。
夫大辽起于草原,贵在如臂使指。烈宗欲效中原集权,然无科举以通贤路,缺田制以安黎庶,徒以刑杀立威,岂长久乎?昔匈奴冒顿鸣镝弑父,犹存部落共治之遗风;今辽帝剖腹洗肠,塞北王气自此衰矣。
嗟乎!剖腹疗毒者,未见其生,先见其死矣。
补遗·天显三年事:十二月乙未,烈宗狩于黑山,遇白狼衔箭镞而拜。占卜解曰:“镞为金,狼为萧,此天戒也。”帝大笑,射白狼,剥皮为鞍鞯。是夜,行宫大火,焚契丹文典籍七百卷,狼皮鞍鞯独存,焦痕如耶律氏图腾。--《辽史,烈宗本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