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辽阳城内的雪夜飘起人油味时,完颜阿骨打正好走进一栋宽敞的宅邸,几个刚刚被提拔起来的猛安正搂着泪眼婆娑的辽国女子喝酒,完颜阿骨打看了一眼他们手里当做酒碗的辽人将领头盖骨,脸色有些不好看。
但也没办法。
完颜阿骨打经常自诩为见过大世面的人,或许他早已把当年被俘虏然后跟随靖王走遍魏国南北的过程在记忆里美化成了一种成长和进修,所以他很鄙夷女真人身上带着的蛮荒野性气息,这些从大山里走出来的人是真的会吃人--毕竟在他们看来人和动物剥完皮也没什么区别,都是肉不吃实在有些浪费。
已经习惯定居在山外的完颜部可能还好些,只可惜在一路进攻到辽阳的路上,身为完颜阿骨打本部的完颜部死伤实在有些惨重,眼下完颜阿骨打已经不敢把他们放到战况最为惨烈的前线了,完颜部要是死完,他改变女真族习性的算盘就算是彻底落了空。
想到这里完颜阿骨打不禁一脚将那个背对着自己拿头盖骨酒碗大口大口灌酒的年轻猛安踹翻在地,场中的音乐声骤然停下,完颜阿骨打冷冷扫了众人一眼,一言不发扬长而去。
站在府邸深处的青衫文士看见这一幕,眼神更幽深了些。
他看着走过来的完颜阿骨打,说道:“你事事都学王爷,可你什么时候看见王爷回这么对待他麾下的将领?或者是一个小卒?”
完颜阿骨打闷声道:“只是看着他们如此野蛮,控制不住。”
“对于一个创业期的君主来说,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不要把自己想得太重要,比如除了自己其他人都没办法成为领袖之类的,”青衫文士说,“实际上你和他们的关系相当简单,你给钱粮,带他们打胜仗,他们就帮你做事,这是一种各取所需的关系,只要当你打下足够大的地盘,拥有足够高的威望,他们才会彻底成为你的追随者,你当初在城外对他们说攻进辽阳城后不禁饮酒屠杀半个月,这才过了七天你就翻脸,他们会怎么想?你当着其他人的面这么羞辱一个猛安,你觉得以后打仗你要是深陷敌阵他是会去救你还是想办法在你背后踹上几脚?”
对于一向喜欢远观而不多言的青衫文士来说,能一次性说这么多话实在很少见,完颜阿骨打大概也察觉到了自己刚才的行为颇有些不妥,只能闷闷点头,转身对着亲卫道:“去取几坛好酒,再找些美人来,让他们敞开喝!只是告诉他们,以后严禁用敌人的头盖骨喝酒!”
说实在的,这也就是青衫文士在这里,完颜阿骨打才会听劝,换做其他人,估计也得挨上一脚,毕竟完颜阿骨打从小的脾气就很暴虐,小时候就能肉搏野兽,拳头用多了自然就很少讲道理,他这辈子也就是在顾怀手底下当差的时候能老实一点,看看他回辽东后做的这些事情,连同为一族的女真人都被他亲手灭了那么多部落,男女老少通通屠杀,对待辽人更是尤其以虐杀为乐,指望他当个善待部下的雄主,真的是怎么看怎么不现实。
但偏偏女真人还就吃这一套。
完颜阿骨打表现得越残暴,那些被他驱赶出大山,糅杂在一块的军队就越听他的话,每次完颜阿骨打说“要么你们上去砍死他们,要么我让人砍死你们”,这些女真人就不讲战术地玩命往前冲,很多次青衫文士旁观了战斗的整场过程,都在感叹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白山黑水养出来的女真野人还真不能拿中原那一套来衡量。
解决了这个小插曲,青衫文士走向书房,完颜阿骨打快步跟上,两个人都知道,当用尽了计谋,死够了人,打下这座辽阳城后,该考虑的事情就是南方那个总是偏居一隅自娱自乐的国家了。
门扉将全城的狂欢--又或者是辽人的哀嚎关在了外面,青衫文士在桌后坐下,说道:“打下辽阳城只是个开始,在金国要完成建国的路上,这虽然是足够重要的一步,但却不是最重要的,因为关上辽东门扉虽然意味着你拥有了一块足以养活族人,慢慢进行改革的的土地,但辽东的地理环境决定了这个地方还养不起太多军队,也没办法让你训练出一支足以覆灭辽国的军队。”
完颜阿骨打正襟危坐,倾听的态度好得就像当初面对顾怀。
事实上在刚回到辽东的时候,他并没有把青衫文士放在心上,一是因为他把青衫文士错认为了是被派来替他管理后勤的读书人--因为他自认不擅长这些东西,而王爷必然也知道,冲锋打仗他已经有了足够的经验,但怎么撑起大军,怎么在后方开辟一块足以壮大部族的领土,这些他还一窍不通;二则是源于他内心最阴暗的部分,他总觉得青衫文士身上也带着某种监视的意味,毕竟就连他最好的朋友,蜀王府的三子赵裕,在他离开时都曾严厉警告过他,就好像他以后注定会背叛王爷一样。
--怎么可能?他这辈子最敬畏的就是王爷,当初被俘差点成为奴隶时王爷走下马车的那一眼,就足够完颜阿骨打一辈子都不敢抬头了。
起码他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然而一切都在辽阳城外接连七次攻城无果时改变了,直到青衫文士走进大帐时完颜阿骨打才意识到王爷到底派了怎样的一个人来,他轻描淡写地定下了破城的计划,那些让人眼花缭乱的攻城手段他简直信手拈来,差点和完颜阿骨打刀兵相向的几个猛安接下来几天都不声不响地死在了战场上,而军队的受损却极为有限。
最关键的是,青衫文士真的让他看到了曙光,金国建立并且壮大的曙光。
要建立一个国家,而且是在整个民族大半在山里当野人,没有普及文字,没有任何礼制的情况下,这让当初回到辽东的完颜阿骨打一度陷入绝望,他在白山下对着那些被他逼迫着糅杂成军队的女真人发了很久的呆,这才意识到想让他们攻城掠地很容易,他们甚至不需要像样的武器和铠甲,披着熊皮挥舞骨矛一样可以朝着敌人冲锋,但要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上下尊卑什么叫人该过的日子,那简直是比黑水倒流还要困难的事情。
然而青衫文士告诉他,不,并不是这样--尽管现在的女真人还像一帮野人,但想让他们成为帝国的基石也很容易,那就是利用仇恨。
对谁的仇恨?当然是对辽国。
还没长大的孩子,要让对辽国的仇恨根植在他们幼小的心灵里;已经长大的成人,要一遍又一遍地提起这些年来辽人对女真人的压榨。有了共同的仇恨,整个国家就有了一种畸形的凝聚力,只要这个时候出现一个合格的领袖,那么那些原本看起来困难无比的事情,只要花上时间去做,总是能完成的。
唯一遗憾的在于,太过残暴或许能让所有人都一时畏惧,但成不了英雄,就注定是被推翻的命运--青衫文士看着完颜阿骨打这般想道。
他整理了一下思绪,继续说道:“所以金国必然需要外力的援助,或者是从其他地方寻找生路,从本质上说,这两件事是一件事。”
完颜阿骨打猛地点头。
“好在王爷早就替你铺好了路,在打下辽阳城后,金国终于有资格抵御辽国的进攻,但辽国不可能放任辽东门户就此关上,所以之后必然还会有几场异常惨烈的攻城,”青衫文士说,“那么怎么样抓紧这段时间,就是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南征高丽便是个再好不过的选择。”
完颜阿骨打犹豫许久,才小声道:“可辽阳这里需要留兵力驻守,此时再出兵征高丽,是不是...”
青衫文士的眼神冷了下来。
他看着窗外城池某个方向若隐若现的火光,开口道:“你知道你和王爷最大的区别在哪儿么?”
“在哪儿?”
“在于王爷做事向来都看得极为长远,而你只在乎眼下,”青衫文士轻笑道,“王爷打过那么多仗,却从来没人说他是个莽撞武夫,就是因为他不仅会打仗,还会理政,而且下的政令通常都以五年十年的发展为基础,所以北境才能在短短几年内拥有和大魏南方划江相望的实力,但你不同,你脑海里想的永远都是手底下有多少人,有多少兵力和武器,打完了这个地方是不是终于可以歇一口气--做事没有规划,这是一个高位者的大忌。”
他顿了顿,继续说道:“南征高丽,在你看来不过是王爷的一个任务,是和辽国对抗中的小小插曲,毕竟在你眼里拉上所有女真人和辽国死磕到底,就是你的全盘计划,然而你却没想过,如果金国能和倭国瓜分高丽,那么你将用最短的时间真正建立起金国,并且拥有参与天下这块棋盘的资格,你不再是辽人眼里一个视图起来反抗的跳梁小丑,而是占据辽东拥有充足后勤占领辽阳可以随时进攻的致命威胁。”
完颜阿骨打沉默片刻:“我一直觉得你很奇怪。”
“哦?为什么?”
“换一种说法,不知道为什么,我能感觉到,你对王爷其实并没有那么忠心,”完颜阿骨打迟疑着说,“虽然不知道你在跟着我来辽东之前,王爷到底和你说过什么,但我觉得,你只是在做你想做的事,不然之前没攻进辽阳的时候,你就不会选那个时机走进我的大帐。”
青衫文士嘴角微挑:“该说从本质上我们果然是同一类人,所以你才能察觉到这些东西么?我一直觉得你的心思很不细腻,没想到你还出乎了我的预料。”
“所以我想问的是,进攻高丽这件事,我该去么?”完颜阿骨打说,“我希望听到的是你的回答,而不是作为一个王爷派来辅佐的人的回答。”
青衫文士站起身,走到窗边,在完颜阿骨打等得都有些不耐烦后,他说道:“该。”
“这是你最好的机会。”
“错过这一次,你会后悔一辈子。”
“不仅要打,而且要倾尽全力,在倭国吸引去大部分高丽兵力,在大魏的海军还没有到达高丽的时候,你能从高丽这块肥肉上咬下来越多,你以后的路就会越好走。”
“好。”完颜阿骨打起身就走,“我会动用所有能用的兵力,除了留守辽阳城的,其余尽数南下!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说。”
“你到底图什么?”
阴影里的毒蛇突然昂起头,笑声仿若吐信:
“我只是要这天下,更精彩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