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天逸站在铜镜前,将一枚青玉竹节发簪缓缓插入发冠里。
这枚发簪,是他和江如敏相识的第三个月里,江如敏送他的。
犹记得那天她站在梨花树下,手捧着锦盒仰头看他,眼角眉梢都是温柔的情意。
她将盒子递给他时,语气里还有几分羞怯,“多谢王爷昨日替我教训歹人,这是我的一点儿心意,还望您不要嫌弃。”
他打开盒子,看到里头的竹节簪时,便知晓了她的心思。
竹子挺拔,高洁清雅,以竹喻人,是极高的评价。
曾经的他,在她心中是个高风亮节的人物。
可惜世事变化无常,他与她终究还是走散了。
不过无妨,凭他的毅力,散了的感情也能拉回来。
“庄主,江小姐到了。”
听着门外护卫的禀报,君天逸应道:“让她进来。”
下一刻,房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君天逸背对着房门,此刻的心情百味杂陈,难以形容。
与江如敏再见,他有期待、有欢喜,亦有怨怼。
每每想起她说了那么多扎他心窝子的话,他便觉得有一团郁结的气堵在胸口,无法疏解。
他若不坚持求和,江如敏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吧?
“庄主……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块好地方。我已经如你所愿,来到你的地盘上做客了,那么接下来咱们是不是可以谈谈条件了?”
久违的声音传入耳中,君天逸缓缓回过了身。
他今日为江如敏准备的这身新衣,仿的正是他们初见那日,江如敏穿的那身淡青色碧波裙。
此时此刻的她,依旧如记忆中那般清雅脱俗。
“敏敏……”君天逸轻唤了她一声,一步步走近她,“你终于又回到我身边了。”
“这个回字用得可不对。”
江如敏神色漠然,“心甘情愿才能叫回,可庄主您用的是胁迫的手段,还有……您早已被皇室除名,贬为庶人,这蟒服已经不是您能穿的了。”
她望着君天逸身上的墨色蟒纹锦衣,只觉得可笑滑稽。
这人四处东躲西藏,连出门都不敢,还非得穿这一身象征着王爷身份的衣服。
怎么着,对着怡太妃的属下们耍威风就能满足他的虚荣心了?
“这是你我初见时,我穿的衣裳。”
君天逸望着江如敏凉薄的神色,只觉得心里堵得慌,“还有你身上这件碧波裙,那天你穿的就是这样一身裙子,你都不记得了吗?”
她竟连他们初见那日的情形都忘了……
江如敏无言。
记这些没用的事情是有什么意义吗?
难不成他觉得,复刻他们初见那日所穿的衣着就能够打动她?
究竟是多么蠢笨的脑子能够想到这样的点子。
江如敏心下鄙夷,却没打算与他直接撕破脸,只淡漠地道了一句,“你在信上说,若要救四娘她们,便独自来与你相见,我依着你的意思办了,不仅独自前来,还由着你的人拿走了我身上所有的防身药品,足够诚意了吧?现在该轮你交出解药了。”
见江如敏定定地望着自己,君天逸沉默了片刻,随即又上前一步,“敏敏,我……”
江如敏迅速后退一步,“把解药给我,你已经做过许多不利我的事了,难道还想再对我失信?”
“我并不想对你失信。”君天逸迅速给出了解释,“若我手上有解药,一定会给她们送去,但我实话告诉你,这银狐是我最近刚收服的,它的毒应该如何解,我也不知。”
此话一出,江如敏气笑了,“不知道你都敢用它?你编瞎话也编得合理些!”
他果然还是那么卑鄙无耻,与她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敏敏,这件事我绝没有骗你,这银狐是无意间闯入我的地盘,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狐狸品种,我对它也是了解甚少,只知它爪子带毒,但它与我相处融洽,不会伤我,我也就敢用它了。”
“你连如何解毒都不知道,就因为它不会伤你,你就敢用它,那你可曾想过,万一你的属下当中有人不慎被银狐误伤,他们该如何?就只能等死了是吗?你果然还是这样,凡事只考虑自己的得失,全然不顾旁人的安危。”
江如敏冷笑,“他们有你这样的主子,也真是可怜。”
“我在你眼中就如此冷血吗?”
君天逸拧起眉头,“银狐不会无故攻击旁人,除非主动去挑衅它,它分得清敌友,若有生人靠近,正常情况下它只会远离,所以我的属下们到现在也无人出意外。我没有你想象中那样自私无德,你对我究竟是有多少误解?”
“误解?”
江如敏面上浮现讥诮之色,“你造了多少孽需要我帮你数清楚吗?”
“远的不说,就说这银狐,你为了试探我的医术能否解毒,拿我的邻居做试验品,在确认了我对银狐之毒束手无策后,你便让银狐抓伤了四娘她们,再用她们的性命来逼我就范。”
“你从来都不拿人命当回事,口口声声说强者为尊,所以你在牺牲无辜之人的时候,眼都不眨。如果每个强者都如你这样草菅人命,肆无忌惮地欺凌弱者,那这世道还像样吗?”
对于江如敏的批判,君天逸丝毫不认同。
“他们无辜?他们可一点儿都不无辜。”
“你以为你那个邻居是什么好人?他终日喝酒赌钱,活着也是拖累家人,死得不冤。至于胡四娘她们,与我本就是敌人,我对敌人需要怜悯什么?要怪就怪她们当初投靠了宋云初,否则今日倒霉的也不会是她们……”
君天逸说话间,看到江如敏铁青的脸色,意识到自己又触怒了她,便略做停顿,而后缓下了语气,“敏敏,别怨我。若我有解药,冲着你的面子我会给,可我没有的东西你又让我怎么给?”
“冲着我的面子,会给是吗?”江如敏迅速接过话,“那这样,你把银狐装进笼子里,送去瑞和堂,我听说银狐的解药可以从银狐身上找,就让掌柜的研究一番,若四娘她们能够获救,我便原谅你,你看如何?”君天逸无言。
“怎么,我的要求很过分吗?”江如敏冷声道,“你不是一直都希望我原谅你吗?只要你交出银狐,我就再也不提你从前的过错。”
“你现在立刻就去把银狐锁起来,子时前送到瑞和堂,我要亲眼看着它被送进去,你可以派你的手下看着我,但你别想再骗我。”
江如敏说完,见君天逸依旧沉默,便垂下了眼,掩住眸底的冰冷光芒。
她当然不可能原谅他,这辈子都不可能。
但她总要试着从他这儿骗一骗解药,万一他上当了呢?
不过以目前的情形来看,她是骗不到了。
果不其然——
“敏敏,银狐与我相处了这些时日,如同家人一般,我不能把他交到外人手上。”
“但我可以答应你,等我报完了仇,一切尘埃落定,我就再也不伤人,届时我们离开这个地方,四处游山玩水,我会做一个好人,尽力让你满意。”
江如敏只恨自己此刻没有绝世武功。
若能一掌打死眼前这个人,那该有多痛快。
罢了……她得冷静。
她身上肩负着四人的性命,绝不能失败。
君天逸在经历了这许多挫折后已经变得十分多疑,但好在,他依旧是个自以为是的人,若能把握好与他说话的分寸,她便能让他放松警惕。
“让我满意?这句话你自己听着不觉得可笑吗!从前我日子不好过的时候,没见你对我体贴,如今我凭自己的本事挣来了荣华富贵,你却要我跟着你四处躲藏?你对我还真是好得很!”
“需要你的时候你不来,不需要你的时候,你跟厉鬼似的阴魂不散!我上辈子定是造了孽,这辈子才会遇上你这么个人!”
江如敏说到激动处,伸手便大力地推搡君天逸。
君天逸丝毫不躲,由着她谩骂发泄。
她的那点儿力度,在他看来与挠痒一般,根本伤不了他。
她能够将心里的不痛快骂出来,他甚至是有点儿欣喜的。
敏敏果然还在怨他。其实他不怕被她埋怨,最怕的是她忽视他。
如今他还能牵动她的情绪……也算是一件好事。
“敏敏,我从前的确犯了糊涂,没能好好珍惜你,可你难道就全无过错吗?你与我赌气便去和宋云初交好,可曾考虑过我?我一度以为你和她之间暧昧不清,气得都要发疯,好在她只是个假男人……我现在知道你与她之间没什么了,心里也就好受了。”
君天逸说话间,握紧了江如敏的手,“我现在虽然不如从前风光,但母妃留下的财物也足够我们衣食无忧,我明白你不愿过东躲西藏的日子,这点你放心,其实只要我们离开天启国,就有我们的容身之处。”
“你在说什么胡话?放手!”
江如敏试图掰开君天逸的手,君天逸却握得更紧了几分,“敏敏,我是认真的,将来的日子要如何过我都计划好了。我们可以去遥远的西域,或是去苗疆,那边没人认得我,我会挑个好地方,咱们以全新的身份落脚,届时你还是可以开医馆,我照样开酒庄,我们一定能把日子过得红火。”
“最后再给我一次机会好吗?我会把从前亏欠你的都补偿你,只要你不再离开。没有你的日子里我总觉得孤寂,我知道这次是我对不住你,我利用了你的善良,迫使你来到我身边,可我真的没有办法了,我若不这么做,你我之间就再无可能,你要恨要怨都由着你,但我是绝不会再放你走的了。”
“你肯定不知道,你对我而言有多重要,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用余生来向你证明。”
君天逸将心中的情意尽数道出,满含希冀地望着江如敏。
江如敏也望着他,相对无言片刻后,她冷硬地问了一句,“那雨夕呢?你说我对你很重要,那她算什么?”
君天逸在听到江雨夕名字的那一刹那,心中几乎涌上狂喜的情绪。
敏敏果然还是在乎他的!若她真像平日里表现的那样不在乎,怎么还会介意江雨夕这号人?
无情则不会生妒,时至今日,她还在吃雨夕的醋,分明是在等他给出一个保证。
“我曾经受雨夕蒙蔽,觉得她温柔贤惠,如今才知是大错特错。在你与我分别的这些日子里,我让人悄悄打听了许多国公府里从前的事,原来你曾说她欺负你的那些话都是真的,我当初竟信她不信你,实在糊涂!”
“但今后我不会再糊涂了,敏敏,我可以对天起誓,除了你,我不会再喜欢其他女子。”
君天逸说到激动处,欲拥抱江如敏,却被江如敏抵住了肩膀,将他推开,“别说了,你出去,我想自己静一静。”
“敏敏……”
“出去!”江如敏捂着自己的耳朵背过了身。
君天逸拿下她捂耳朵的手,“好,我不吵你,我已命人给你准备了房间,你好好歇着。”
他知道敏敏心中的怨恨积压已久,他不能指望她一下子就想通,她要跟他闹别扭也实属正常。
至少他如今可以确定,敏敏心里还有他,昔日的那些冷言冷语只是为了惩罚他,并不是真的不爱了。
君天逸走到屋外,唤来了侍女。
“把夫人带去她的屋里,好生伺候着,若伺候不周,唯你是问。”
江如敏背对着君天逸,眸光里流淌出嫌恶之色。
夫人……呵,这人表达喜爱的方式一如既往地可笑。
他果然很自以为是啊,提起江雨夕便上钩了。
她对付江雨夕,是为了替曾经受苦的自己讨回公道,可落在君天逸的眼里,是她因嫉妒吃醋而打击情敌。
这挺好,就让他这么误会下去吧,她甚至不介意他更自信一点。
很快,江如敏被侍女带到了君天逸对面的一间房屋内。
“夫人,奴婢就在屋外守着,您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吩咐。”
江如敏坐在桌边一言不发,等侍女退出了屋子,关上门后,她这才低头张开了嘴,从右侧后排的牙上取下一条丝线,缓缓拉出。
丝线的另一头,挂着一颗小小的木珠,珠内空心,可藏药粉。
木珠在她的喉管里藏了一路,这会儿取出来,可好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