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依然是安静的。
二楼栏杆后站着的人影倚着墙璧,淡淡低眼看来,自暑假一别,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出现在叶浔眼前。
叶浔还是很瘦。
在圣德尔,他永远穿着一身简单的军装式制服,衣服颜色深浓、布料妥帖,却无端显得冷硬,覆盖住他所有显露在外、稍纵即逝的一点柔软。
乌发后的一截脖颈、突起瘦长的青筋、苍白的手腕。
从濛濛阴雨、潮湿地树林深处、实验楼挡雨的屋檐下,像一段模糊又看不清的黑影,总也沉默匆匆的经过。
离开福尔曼后,很长一段时间,应修做梦都会想到那双厌恶、充满恨意的眼睛,亮的惊人,在交错的电闪雷鸣中,阴冷的看着他。
雨水将所有人淋得都很狼狈。
刚从A-1矿区的暴乱中脱身,强硬镇压了一场及时被扑灭的游行活动,应修扶着茂密的树干,五指虚虚握了下拳头,滂沱大雨流经身下,带走一片粘腻的血水。
从暴乱中心离开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后背有被暴乱人群划伤的伤口,血液浸透了衣服,血腥气味令他下意识选择藏身于阴影中,怕被叶浔闻到——他疲惫地打起精神,手指却冷的僵硬、微微动了下,看着叶浔转身走进那扇门。
雨中还有另外几道影子,同他一般,寂然无声。
梦境往往会继续向后发展。
白雾笼罩的虚幻中,叶浔的影子远在天边、又若隐若现,始终冷漠的露出侧脸,对他说:“我从来不需要你,应修。”
‘不需要’。
是让整个梦境为止坍塌碎裂的一句话。
那常常让他不知所措的噩梦与影子,在触及眼前的真实后,终于化为乌有。
耳边雷雨声远去,击剑馆格外安静,一束明亮光线从顶灯处铺洒。隔着灯光,应修仰头专注地看向叶浔,又低声叫了一遍,“……哥。”
是和梦中不同的反应,叶浔俯视着他,问:“练得满意吗?”
应修一顿,握紧了剑把。
“不满意的话,”叶浔逐步走下楼梯,直到踏入场馆,站在了软垫边缘,“我来跟你练。”
同样没有穿戴护具。
他随手拾起向星野丢掉的重剑,剑柄冰凉,750g的重量,远超网球球拍的重量,但网球拉练过程中,身体的核心、手腕的挥拍角度与力气,不比重剑轻松到哪去,叶浔适应的很快。
顶灯周围是一圈摄像头。
击剑俱乐部每周都会举办类似的比赛,应修从不参加。
他更习惯与教练单独训练,挥剑不带章法,戾气凶性加身,那双漠然的灰蓝色眼睛像狩猎状态下的兽类,一场比赛下来,是比赛场还要危险焦灼的局势。
一切就像场景重现,叶浔拎着重剑步步逼近。
在这之前,他站的位置属于向星野。
鞋子踩踏着软垫,发出细微的走动声。到了该停下的白线区域,应修没有叫停、对击剑比赛规则一无所知的叶浔也没有停下。
应修依然抱着面罩,骨节分明的五指紧的发白,另一只手松松握剑,他身形挺拔、沉冷,目光却落在软垫上,盯着那道逼近的影子,一动不动。
“怎么不动手?”
叶浔有看过二楼走廊挂的赛场照,比赛开始前双方选手应持剑指向对方。应修不戴头套、不后退、不抬剑,沉默地像根木桩,毫无反抗之意。
叶浔眼底闪过一丝冷光。
下一秒,重剑抬起,软垫随之出现凹陷,长剑被他丢到一旁,“噔”的发出尖锐的闷响,紧随而来是腹部的剧痛,应修保持姿势站立不动,领口又被人粗暴的揪住。
他终于被迫俯下身,潮湿的额发甩在眼前,有几分狼狈和温顺——叶浔正不带任何情绪的看着他,刚给了他一拳的五指此时用力到绷起青筋,阴沉的勒着他的领口和脖颈:“暑假我对你说过的话,看来你是不记得了。”
在他冷笑着将要重复一遍时,应修忽然道:“记得。”
他以被叶浔掌控束缚的姿态,再次垂下了眼睛,“我记得,哥。”
“这就是你的记得?”叶浔语气嘲弄。
刚回来就擅自插手他的事、用旁人的安危逼迫他前来俱乐部、监视他的行踪和日程,叶浔懒得去想这里面有没有其他三人的手笔,总归一样让他恶心反感。
“他管你叫‘哥’。”应修说。
明白他话里的未尽之意,叶浔面无表情,“就因为这个?”
“他不可以这样叫你。”应修只是平静的道。
他像圈画出领地的小狼,难掩的紧绷浮现在眼底、叼着胸前的绳索走来走去,频频渴望得到一个肯定和答复。
叶浔却短促地笑了下,“你以为你和他有什么不同吗?”
应修缓缓抬头看向他。
“同样的自作多情、自以为是,”唇畔的弧度一丝不涨、一丝不减,叶浔与他对视,笑意融化不了他面容上的冷漠,他无情到近乎漠然,“一个称呼而已,应修,你总不会觉得我真的和你有什么关系?”
“小时候没有,现在更没有。”
“只要我想,所有人都可以管我叫‘哥’。你居然会将一个称呼视作锚点,未免太过可笑。”
他甩开应修的领口,向后退去,弄明白应修莫名针对向星野的原因,叶浔急剧起伏的情绪也得到平复,他用一种全新的目光扫过应修,不愿再与他废话。
手指离开领口,尚未收回——下一瞬,有另一股温度袭来。
叶浔顿时皱眉,警惕地循着这阵力道看去,应修一手提剑,另一只手虚握着他的手,脸上神情并非叶浔想象中的暴怒和阴沉,似在微微出神。
黑乱碎发压住眉眼。
应修歪了下头,一字一句地,不知是在问谁:“我和你,没有关系吗?”
叶浔冷冷看着他,没有答话。
他用力抽回手,应修却依然抓着他不放。
那是一种全新的体验,连被叶浔挥了一拳也感觉不到疼痛,应修恍惚间感受到胸腔急促地跳动,灰蓝色、沉寂的眼眸泛起涟漪——
是的。
他想,单方面的以‘哥’这个称呼,维系他与叶浔之间蛛丝般脆弱的关系,苍白又无力。
叶浔不想看见他,所以他听话的消失在叶浔的视野之中。
叶浔讨厌麻烦,所以他曾想在福尔曼变动发生前,将叶浔一家人接去矿区避难。
叶浔总是匆匆,从他的世界一晃而过,连应修妄图维护的那段少时绑架的经历,最后也被证明与叶浔无关。
他与叶浔,确实没有任何关系。
他似乎也永远无法像纪彻、傅启泽、路易那样,光明正大地出现在叶浔的视线中,引他情绪起伏,或厌烦、或不耐。
叶浔是他的锚点。
是他固执的、想要牢牢抓住的,唯一的安宁。
——但是现在,有另一个人出现了。
向星野。
一个妄图越过他、怀揣着同样经历与渴望的入侵者,就像叶浔话里说的那样,只要他想,所有人都能叫他‘哥’。
这样的关系随时可以泛滥成灾。
他之于叶浔,或许连最后一丝引他怜悯的特殊之处,也会消失的无影无踪。
应修垂下眼睛,一步之遥,叶浔的动作粗暴而简洁利落,扯住他的手腕、强迫他在剧痛之中松开手。
顺从的松开对他的束缚,应修仿佛感受不到疼痛,低头望着他。
他声音很轻,额发垂在眉眼前,显得莫名听话:“亲过你,也算没关系吗?”
正匆匆离开的叶浔脚步一顿,带着几分匪夷所思,他不太确定是不是自己听错了,一边揉着手腕,一边侧过身,“……你说什么?”
应修弯腰捡起被自己丢在地上的面罩,像是单纯的演示,又像是服从命令的画面重演。
他五指修长、骨节分明,垂敛的眼皮洒下一层阴影,轻轻举起面罩,吻了下面罩唇部的位置。
黑色面罩泛出冰冷坚硬的质感,而应修侧身站于灯光下,浓长身影拖映在地面,他头发散乱,始终在看叶浔,“就是这样。”
“哥,我们有关系。”
不再是口头上轻飘飘的联系,不再苍白无力。
——他早该如此。
应修想。
早该与叶浔建立一段从此牢不可破、再也插不进第三人的新关系……仅是如此简单的想一想,便有拨云见月、豁然开朗的感觉。
心底也隐隐发烫,紧张到掌心出汗。
应修抓着面罩,微微屏住呼吸,一丝一毫也不想错过叶浔的表情。
那是一段明显浮于叶浔脸上的空白。
很久之前,梦境里被凯撒舔舐唇瓣的场面,此时变了味道。
不是凯撒,不是疲惫之下的胡思乱想。
是那天深夜的实验室里,落在他唇瓣上切切实实的吻。
“……你们四个真是,”短暂地愕然过后,叶浔脸色阴沉,即便已经是过去发生的事,他还是难以忍受、厌恶地皱起眉,不再去看应修,转身大步离开:“一样的恶心。”
“……”
俱乐部外风雨飘摇。
小路尽头两道身影走在树下,一道虚弱的弯腰,另一道又气又恨的抬手搀扶,向迢迢裤腿沾了泥泞,咬牙切齿:“你个蠢货,他们让你来俱乐部你就来,哪天被人害死了都不知道!”
向星野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他闷咳着,小腹处有明显的淤青,脱力地瘫软在向迢迢身上,他神情轻松坦然,显然完全没把刚才的教训放在心上:“一点小事。”
“你就嘴硬吧,”向迢迢怒道,“还有,你一直走这么慢做什么,待会儿雨下大了。”
向星野再次回头看了眼击剑俱乐部,庄严耸立的场馆空无一人,大门敞开,却无人进出,他心不在焉的收回视线,回忆着先前的无意一瞥:“你之前说,你来找我的时候,看见有人进了俱乐部侧门……”
“嗯,有特优生学长告诉我你在击剑俱乐部,幸亏他们心善,不然还不知道你这个笨蛋该怎么回寝室。”向迢迢心生不安,“他们为什么要找你来试练?”
向星野笑:“谁知道,看我是体育生吧。”
“可你也没学过击剑啊,”向迢迢越想越紧张,“是不是这阵子你风头太过了,好像学长们说过不让我们拉帮结派,就你天天交这个朋友那个朋友,惹别人不高兴了吧,关键时刻这些朋友没有一个靠得住的,就连那个叶浔学长……”
向星野微微一顿,视线从俱乐部大门上移开,“叶浔学长怎么了?”
“之前为了找你我跑去实验楼,想麻烦他帮忙看看你在不在楼内,结果他二话不说关了窗户,理都没理我。”
“你确定吗?”向星野慢慢停下脚步,又问了一遍。
向迢迢:“当然!我很确定,他听见你的名字连表情都没变一下!别的学长还意思意思的说会帮我留意,但只有他话都没说一句……”
他还在大吐苦水,向星野却放下了心。
不是叶浔就好,才吃完午饭就被带来俱乐部,一切都如此凑巧,险些让他以为把他叫来的人,便是导致叶浔被孤立的真凶。
既然叶浔还在实验室好好待着,看来真的是他路上倒霉,被几位贵族学生抓来当出气筒了。
不用再刻意放缓脚步拖延时间,向星野笑道:“好了,要下雨了,快走吧。”
向迢迢:“早知道带把伞来了……我和你说的话你听见了吗?向星野,不要再去招惹那些学长了!”
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向星野一路嗯嗯点头,走进新生所在的宿舍楼层后,他得到了英雄凯旋般的注视和讨论度。
“星野,”同学们围住他,紧张的摸摸他的肩膀和手臂,“听说你被二年级的学长拉去击剑俱乐部了,怎么回事?”
“圣德尔的俱乐部从来不邀请特优生加入,你是这些年的唯二。”
“上一个还是杜逾白学长,向哥,击剑俱乐部好玩吗?你有见到那位吗——”
“那位?”
向星野打开宿舍门,自然的走进去漱口洗漱,血腥味哗地顺着水池流走,他的宿舍再次挤满了一群叽叽喳喳的同伴,向迢迢正在描述击剑俱乐部的外观,其他同伴则兴奋的等待他的回答。
“那位是……?”肋骨隐隐作痛,向星野疑惑。
“应修呀!”宿舍因为这个名字而陷入诡异的安静,一道道灼热的目光定格在身上。仿佛是一个禁词,只是提到对方的名字,一群人都下意识放轻呼吸,谨慎又畏惧。
“传闻里的F4之一,四个少爷里脾气最稳定的一位——应修,应少爷。”
“他回学院了。”同伴们说,“现在学院都在讨论他,前几天唐宇和一个二年级学长起了冲突,学长本来还让唐宇今晚和他体育场见,没想到应修一回来,学长吓得立刻解除了约定。”
“听说F4才是学院规则的制定者,那名学长可不敢私下制定规则。”
“德里克学长你们记得吗?三年级那位贵族,他很看不起我们特优生,但是今天听说应修回来后,他也不敢在公共场合指桑骂槐了——”
“所以星野,你到底有没有见到应修?”
向星野取下毛巾,擦拭着湿漉漉的头发,诚恳道:“没见过。”
在一众失望的目光和叹息声中,向星野无奈笑笑:“这位应修真要是像你们说的那么厉害,哪里会一回学院就去击剑俱乐部——更何况,我哪里来的机会见他。”
“好了,”他又随口安慰寝室众人,“过几天就是迎新派对,到时候说不定不止这位应修,其他几位F4你们也能见到了。”
林多多 作品
第 104 章 迎新派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