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色轿车疾驰在市内,连绵雨幕也被劈开一条弧线。
因纽斯的雨下得很大,港口依然繁华不息,集装箱堆积成山,正有飘着滚烫灰烟的货轮进港,一群码头工人蜂拥而至,急急忙忙涌上前争得一个工作的机会。
“因纽斯的港口是国际贸易港,常年补招临时工,这些工作岗位有固定的数量限制,能被选上的都是正值壮年的中年人。”
车厢内暖气充盈,噼里啪啦的雨水敲击着车窗,能听见闷闷的声响。
后视镜里有双眼睛在看他。
开车的司机混不吝的叼着一根烟,头发绑成辫子,一只手从手腕处绑满绷带,另一只则随意转着方向盘,“喜欢看吗?可以带你走海边逛一圈。”
叶浔慢慢转过头。
他脸上毫无血色,眼瞳黑黢黢地,过于极致的颜色对比,让他看起来也格外单薄、像一条瘦长的影子——坐在副驾的保镖不适地收回视线,听他道:“……你们杀了它。”
司机语气轻快,“麻醉.弹而已。”
“麻醉.弹也可以杀.人。”
“是吗?”
叶浔依然直直盯着他,一动不动。
似乎觉得他的目光让人不适,副驾的保镖冷声开口:“我开的枪,剂量提前经过精密计算,那头豹子死不了。”
“毕竟是纪彻少爷的爱宠,要是死了,就惹大麻烦了。”司机道。
没有比这更现实的理由,终于,叶浔收回了自己的视线。
他脱力一般靠向椅背,紧了紧拳头。
“坐稳了,”司机看了眼后视镜,笑道,“要上州际公路了。”
他兴致盎然,踩下油门的同时,哼着小曲打开广播,先是一阵兹拉拉的杂音,轻盈悠扬的音乐如水般划过耳边。
“……”
叶浔强迫自己不去想凯撒的现状。
他必须保证绝对的清醒,胡思乱想在目前的情景里不该出现,但眼前总是闪过那道轰然倒地、变得软绵绵的影子。
蜿蜒水流仿佛裹挟着丝丝缕缕血色。
腥味刺鼻。
……不能再想了。
他咽下喉咙里的血腥气味,因纽斯市内限速,但因为大雨,街道和路边快餐店里都没有人。
拐角处一家餐厅静谧,联合日时期的红绿彩带装饰已经取下,暖橘色的灯光晕染成雾,靠窗的圆桌没有坐人,叶浔忽然想起来,乔凡和薛从涛还在学院等他吃晚饭。
这次轮到他失约了。
因纽斯逐渐被甩在身后,变作一道残影。
前路茫茫,州际公路被滂沱大雨掩埋,天空像破了个口子,路上车辆寥寥无几,尾灯亮着黯淡的红。
叶浔去看导航页面。
仪表盘速度拔升到120km/h,副驾的保镖抓住扶手,导航页面静默无声,右上角显示独属于皇室的图腾——荆棘丛生的皇座。
是皇室。
一个意料之外、也不算出奇的结果。
作为历史悠久、掌握古老权势的家族,如果皇室想,碾死他就像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司机和保镖对待他还算客气,没有做出捆缚、轻蔑的姿态,但这并不表明这一程会顺风顺水,自诩底蕴深厚的贵族阶级,总也习惯了维持表面的矜持。
即便如此,目前也没有容他说话、提问、挣扎的余地。
叶浔缓缓闭上了眼睛,在一片湿冷稠雾般的疲倦中,养足精神。
“……”
车辆在一个半小时后进入了奥林德。
这是座拱卫围绕因纽斯而生的附属小城,城内居民以农业为主,常年为因纽斯提供新鲜绿色蔬菜和水果。
再度被惊醒,是一阵嘈杂刺耳的尖叫和哭喊。
叶浔循声看向窗外。
奥林德的天比因纽斯更黑。
大雨已经停下了。
天空飘着雨丝,城镇道路堵得水泄不通,红.蓝尾灯闪烁,像蓝调电影里厚重的质感,披着黑色雨衣的执法官手持电筒,光束摇晃,水流没过了鞋面,他们重重吹着口哨,对司机们做出禁止通行的手势。
“停下!全部停下!”
似乎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司机咬着烟草解渴,副驾的保镖拿起对讲机,和后面车辆简单交流。
“……刑事检查,跟紧队伍。”
“不要生事端,伯爵让我们低调为主。”
叶浔始终注视着路边一栋房屋,房屋顶端挂着“超市”的招牌,窗沿下支着糖水摊,有五颜六色的果冻和糖豆。此时门槛已经被踏破,衣着整洁的女人惶然无助的哭着,拼命抱着怀里的孩子。
也不算是孩子。
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一脸倔强,脸色涨得通红,不停扭头看着被撕扯拦截的母亲,握着拳头大吼。
“快走,带走他!”执法官挥着手臂,“你的孩子涉嫌私下接触新联盟组织——有潜在的间谍可能,我们需要带他回警署接受调查!”
“不可能的,不可能……艾文他是大学生,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帮我们做小生意,他怎么可能是间谍——”
“新联盟组织危害性您应该也清楚。据特情局调查,联盟大约有三千万名新联盟组织的潜在成员,三千万……您的孩子可能就是其中之一。”
绝望的哭嚎声中,女人瘫软在地,奥林德的地下水循环系统老旧,积水潭逐渐扩大,漫开的涟漪不知道是泪还是雨。
路边接连出现一群被铐住手腕的年轻人,在晃动的手电灯光、闪烁的汽车尾灯中,脚步踉跄,神情惶然。
“——嘿,先生。”
驾驶座的门被敲了敲,汽车长龙缓慢的前进着,有三名执法官举着手电筒走来,他们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灯光径直照向车内,俯着身,眼神锐利。
“请携带有效证件,下车接受检查。”
“先检查我的。”司机笑眯眯递出驾照,副驾的保镖一动不动,坐姿笔挺端正,站在他一侧的执法官警惕地眯了下眼睛,“先生,你的证件。”
保镖无动于衷。
“先生——”
逐渐有执法官不动声色靠近,将轿车团团围住,手电筒灯光贴在后车窗外,直直照向叶浔的侧脸,突然,司机身侧的执法官开口:“等等,希瑞,你们都先退下。”
司机笑着开口:“没问题了吧?公务外出,我们可不是间谍。”
“当然,”执法官的语气温和了许多,他后退一步立正,对司机敬了个军礼,“少尉阁下,日安。”
司机:“奥林德出什么事了?”
“您没看今天的晚时新闻吗?”执法官回答道,“今晚七点,《战时安全法案》正式生效,联盟全民普查开始,一切以拔除新联盟组织和AEO残党为先。”
“所以就排查出了,”司机挑眉,看向路边,“那么几个小崽子?”
“是的,”执法官苦笑,“大多都是年轻人,没什么心眼,被教唆几句便上钩了。”
了解了事情经过,司机升起车窗,带领车队离开审查中心。
仍有陆陆续续的尖叫和哭喊,冰冷的雨水吹拂在每一个人脸上,肃穆冷峻的执法官、看热闹的围观人群、一群激动到脸色通红的年轻人。
奥林德也不过是联盟今夜的一个缩影。
“……”
车厢内始终是安静的,导航页面关闭,司机调到新闻重播,画面“噔”的一声变成灰色,眼熟的女主持人手拿新闻稿,“国会临时会议决定推迟大选时间,时间将安排在明年春季,届时两党重新展开竞选辩论,部分选民表示愿意重新投票……”
“此前,特勤局公布了新联盟组织秘密档案。新联盟组织创立者共有两人,代号A和代号J。此组织着重吸纳年轻人士,多招纳高校大学生或者某一方面杰出的管理人员,数年间隐藏于联盟暗处,伺机而动……
“在此,我们郑重提醒广大民众,这是一场战争。
“联盟已经和平了数百年,妄图用鲜血、政.变、叛乱等形式颠覆政权、颠覆现有国家制度,都将是无用功。请民众们积极配合审查工作,相信联盟政府,相信国家——”
“兹——”的一声。
屏幕被关掉了,重新开始播放音乐。
似乎觉察到叶浔看来的目光,司机笑着在后视镜里与他对视一眼,“这些官话啰里啰唆,没什么有用信息。”
叶浔没有回答,收回了视线。
确实没有有用信息,一场新闻下来,民众们只知道新联盟组织危险、有害。至于新联盟组织十年间从事过什么反.叛行动、造成过哪些后果、下一步他们可能会做什么,民众依然一概不知。
他们唯一知道的,就是要配合政府工作,接受不知何时才会结束的检查。
接下来一路畅通无阻。
车辆顺利抵达私人机场,一架改装后的私人飞机早已等候在内,没有乘务员、没有安检通道,黑衣保镖们训练有素,把守住机场周围各个要道。
叶浔下了车,率先感受到一股寒意,冷风吹乱了他的头发。
他还穿着圣德尔制服,圣德尔的制服仿照军装制作,版型利落、挺阔,风再大,也很难被吹得猎猎翻滚。
一众无声的注视中。
他走向登机坪,今夜无月,却有柔柔暖光照在身后。
拖长了他的影子,像悄无声息的挽留。
司机笑道:“走吧。”
他平静地坐上了这架飞机。
于是。
最后的踪迹也被黑暗消弭。
*
飞机横跨群山、丘陵,昏沉阴雨被驱散,露出一片晴朗天空,已近薄暮,叶浔缓缓睁开眼睛,随着飞机盘旋降落,看见了一片蔚蓝海湾。
“……”
海湾之上,是座灯火通明的庄园。
庄园别墅外观奢华,湖泊洁净,充满西式风情,红树林与椰树林环岛成群,一下飞机,最先感受到的是海风,有些湿凉。
“到这里就可以了。”
以为他在和自己说话,叶浔侧头看去,却发现被拦下的是保镖队长,保镖队长脸色不愉:“我受皇室几位伯爵任命,这段时间内必须跟在这个人身边……”
“那你跟进来试试。”司机笑着打断了他。
“贝尔湾是家主私宅,叶浔是家主的客人。”在保镖僵硬的脸色中,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可以跟进来试试。”
铁栅栏大门“砰”地一声无情关闭,将对方一行人彻底阻绝在外。
贝尔湾。
叶浔在课本上学习过这个地方。
绝佳的地理环境,依山傍水,风平浪静,常年温润晴天,是度假疗养胜地。贝尔湾位于联盟西南一角,书上讲这里尚未开发完全,也不允许外界随意进入。
——原来是成了私人所有。
独占一湾、一岛、一片森林湖泊,时间刚过八点半,天空一片灰霭霭的蓝,云层卷动着,刮起一阵大风。
四层楼高的庄园如同某种庞然大物,影子倾斜、浓稠。
叶浔垂下眼睛,深吸一口气,准备和司机一同进去。
忽而听见一阵窸窣,像从很近的地方传来。
他不觉抬起头,头顶二楼有一处空旷露台,藤萝垂下叶片,让叶浔有些愣住的,是栏杆后半蹲着的三个、或者四个女仆。
十一二岁的年纪,一身白色裙装,围着蓝色格子围裙,全部用白色丝带扎着短短的双马尾,脸颊白里透红,柔软的像一个个小麻雀,欢欣好奇地低头来看。
对上叶浔的目光,她们也不害怕,反而睁着褐色的眼睛,歪着头小声交谈。
“是他吗?”
“……好高呀,和殿下一样高,果然很般配呢。”
“我见过的,殿下墙上挂着的也是——”
“贝丽、贝拉、贝兰、贝雅,你们在做什么。”有些冷肃苍老的女声响起,带着不高不低的警告,于是叶浔便见四只小麻雀惊慌失措,口中喊着‘糟了糟了’,圆圆地脑袋左右看了看,立刻牵起裙摆,噔噔噔沿着走廊跑掉了。
露台并没有开灯。
院内的灯光却将露台照的清晰,藤萝垂落的枝叶、被风吹得摇晃的紫风铃。
随后出现的是一道优雅苍瘦的身影,女人挽起灰白色长发,黑色围裙颜色庄重,她停驻在露台后,并没有去看四个离开的小女孩,而是低头向叶浔看来。
“叶浔先生,欢迎您来到贝尔湾庄园做客。”
叶浔再次愣住。
来到庄园后的一切,似乎隐隐都脱离了他的想象。
女人的目光温和而宁静,看着他、像在看一个认识已久的晚辈,笑意清浅,微微欠身行礼:“我是庄园的女管家,艾莎利尔,愿您今晚好梦。”
“……”
来庄园的当天,叶浔并没有见到传闻中的傅家家主。
他被安排在庄园二楼的客卧。
即便只是客卧,房间也十分奢华,床铺柔软,纱幔轻盈的飘落,阳台传来海水漫卷的声响,像一曲白噪音。
静静躺在床上,叶浔回忆这一天发生的事,从凯撒到别墅庄园,心情再次陷入一片窒息般的泥潭中去。
他不明白傅家家主找他要做什么,又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这样一位实权派人物,雷厉风行、名声在外,不会做多余的事。
做客?
或许吧。
无法预知的未来就像悬于头顶的达摩克里斯之剑,让他精神疲惫,却又迟迟才睡去。
第二天一觉睡醒,叶浔拉开门,出乎意料的,昨天四个蹲在露台上看他的小姑娘各自捧着托盘,乖巧的站在门外。
不同于昨晚的跳脱活泼,今天她们仰着脸,脸颊红扑扑的,声音也柔软清亮,“尊敬的客人,这是艾莎利尔为您准备的衣服。”
“四套哦,都非常好看!”她们忍不住举高了托盘,眼睛亮亮的:“还有好吃的早餐,希望会符合您的口味。”
叶浔迟疑地拉开门让她们进来,“多谢。”
“不客气啦,”小麻雀们欢快的转着圈,“餐厅在大厅隔壁,需要我们带你去吗?”
没有人会拒绝四双亮闪闪的眼睛,叶浔礼貌道:“不用,我会去的。”
等到她们恋恋不舍地离开,叶浔看向托盘,确实是四身华丽的衣物。
金线绣出图腾,剪裁得体、布料柔软舒适,流苏从胸前划过,前襟是层层叠缀的宫廷领,托盘旁边搭配有胸章、手表、戒指和宝石袖扣。
更像是皇室常服。
最起码,普通人日常不会做这样繁琐的打扮——难怪傅启泽身上总是亮晶晶的,耳钉、戒指、项链,曾在不经意间晃过叶浔的眼睛。
他微微皱了下眉,去阳台摸了摸昨晚刚洗的衬衣长裤,海湾温度高,衣服果然已经干了,换上圣德尔的衬衣西裤,叶浔去餐厅吃早餐。
餐厅只有艾莎利尔一人,她没有对叶浔的着装表达异议,依然温和、彬彬有礼,“日安,叶浔先生。”
“早上好。”叶浔也对她道。
艾莎利尔像是愣了下,眼底笑意更深,她道:“是的,早上好。”
桌面摆满东西方早点。
叶浔看向主座,他并没有发问,艾莎利尔贴心地替他解答道:“家主外出海钓未归,今天由我们负责招待您。贝尔湾天气很好,碧水蓝天、沙滩游艇,吃完饭,您可以尽情参观游玩。”
“或许您有什么其他需要吗?实验室、图书馆、自习室?我们都可以为您提供。”她道。
这句话里透露出的讯息让叶浔心脏微微一沉,看来皇室已经摸透了他的生活习惯。
被窥探的感觉很糟糕。
作为一名平平无奇的普通人,他没有抗议的权力,叶浔对她笑了下,“不用麻烦了,我都可以。”
“那就由我来带您参观一下庄园?”
叶浔道:“好的。”
来古堡的第二天,一切掩盖在平和的表象下,叶浔被带领着参观了整座庄园的收藏室、地下酒窖、藏书阁以及私人博物馆。
第三天,傅家家主依然未归。
艾莎利尔叹道:“家主一去海钓就会忘了时间,海上没有网络,只能单向联系。或许他明天就会回来。今天您想玩什么?”
叶浔一如既往回答,“都可以。”
他微妙的感到不安,傅家家主并不急着见他,就像将他带来只为一些不值一提的小事。
偶尔叶浔也会感觉有一道视线居高临下扫来,不带任何感情,客观地似在评估他的价值,他视若无睹,表现的毫无痕迹。
第四天,叶浔依旧七点起床,下楼吃早饭。艾莎利尔端着一盘烤香肠,含笑看向他:“今天想玩什么呢,叶浔先生?”
同样对她露出一抹笑容,叶浔很轻地眯了下眼睛,然后道:“今天吗?也都可以。”
“……”
这四天,生活轻松惬意的只剩下吃喝玩乐,整座庄园以叶浔的意志为转移。
因为他喜欢吃烤香肠、海鲜拉面,于是几天的餐食皆是如此;因为他喜欢穿简单服装,于是每天送来的四套着装逐渐变得柔软舒适;因为他喜欢欣赏沙滩海岸,于是晚餐挪到了海岸餐厅——贝尔湾的时间流速缓慢,白昼长、夜晚短,在这里世界仿佛只剩下一座小岛。
又是一天清晨,生物钟让叶浔准时起床。
睁开眼睛,他便感觉到些许不对,唤醒他的不再是晨风、阳光,而是熟悉的、稀沥沥的雨声。
他缓缓起身,换上家居服走到窗边,拉开帘子后,入目是昏黑阴沉的天空,乌云层厚重的翻滚着。
落地大窗被雨水模糊。
“……”
庄园蒙上一层阴灰的色调,泳池溅起水花、椰子树也随风摇晃。
这样的天气,傅家家主,应该无法继续“海钓”了。
室内很温暖,叶浔在窗边停留了很久,等到了一阵敲门声。
拉开门,是艾莎利尔的脸,“叶浔先生,家主请您去他的书房。”
“傅先生回来了吗?”叶浔惊讶。
艾莎利尔顿了下,“是的,昨天夜里回来的,我们没有喊醒您。”
“原来是这样,我这就去见他。”
在庄园的这几天,叶浔从未去过三楼。
跟在艾莎利尔身后,他才知道三楼是傅家家主的书房,整层楼都很安静,没有随处可见的保镖和侍从,地面铺着隔音地毯,走廊的窗户敞开,吹入又一股湿漉的水汽。
艾莎利尔只能将他送到走廊口,她注视着叶浔的背影,忽然喊住他:“叶浔先生,您喜欢这里吗?”
那道年轻、清瘦的身影于是侧头看来,带着些许真实的惊讶,似是没想到会被如此询问,略微思考了两秒,他垂下眼睛,笑着向艾莎利尔看来,“是的,还不错。”
艾莎利尔也缓缓扯出一抹微笑,“那就好。”
那扇紧闭、合拢、厚重的书房大门被推开。
叶浔随之走了进去。
门扉再次关闭,一切景象都消失了。
*
书房没有开灯,光线是昏沉的。
叶浔的眼睛并不能够第一时间适应这昏暗,他站在门边,缓了缓,入目是如海般的浩渺书架,落地大窗边摆着一副桌椅。
“兹……”
桌后的男人正在审阅文件,他佩戴着眼镜,五官有岁月的痕迹,深邃而成熟,天光斜洒在他身侧,叶浔感受到一股沉沉的威压,来自真正意义上、生杀予夺的上位者。
“兹兹拉……兹……”
书桌上摆有简单的砚台、毛笔,还有一些文件和书籍,最吸引人注意的,是一台老式电视机,老式电视机也被叫做大屁股电视机,插有磁带的卡槽显示正在运作,冒着一闪一闪的红色光芒。
“噔——”的一声。
电视机终于出现了画面。
画面受限于电视硬件条件,不算清晰,一股复古老旧的上世纪韵味,应该正在播放电视剧,大街上游行人群激愤,从远方走来,道路两侧是砖石瓦砾,熊熊火焰在燃烧。
镜头拉近、远离,再次拉近。
晃得人头晕。
“傅先生。”观察这一切不过用了几秒钟的时间,叶浔已经收回视线礼貌叫道。
“坐吧。”
傅谌有一双和傅启泽一样的浅金色眼睛,不过更沉稳、从容,深如一潭不会再有起伏的死水。
“皇室焰火晚会结束后,我便想见你一面。”像是在话家常,傅谌翻阅着报表,笑道。
焰火晚会当晚,离开时傅启泽还能勾着唇说要去约会,回来便失魂落魄、死气沉沉,狼狈的像条落水狗,傅谌本不愿理会他,偏他半夜发起高烧,不停呢喃叶浔的名字。
也是第一次,他正视了‘叶浔’这个名字。
眼前的男生微微蹙着眉,眼神却冷沉、平和,纯正东方人的长相,给人以不好接近的第一印象,可这几天在庄园又与众人相处融洽,不问不该问的、不去不该去的地方、不提要求、不表达态度——
可惜了。
傅谌道:“这几天在庄园住的怎么样?”
“多谢款待,艾莎利尔管家很负责。”
“启泽的朋友很少,艾莎利尔确实为他操了很多心。”
叶浔一顿,没有答话,他有了些预感,果然,傅谌问:“这次请你来庄园,是想问问你对启泽有什么看法?”
果然还是避不开这一问题。
早在来庄园的第一天,叶浔便有了心理准备,这四天不仅是给他的缓冲时间,也是让他反复思索答案后斟酌的时间。
在傅家家主这样阅历丰富、性情不明的掌权者面前,坦诚是唯一的出路。
“大皇子殿下与我不是一路人。”叶浔道。
身份、阶级,甚至就连性格。
傅启泽都是叶浔最不想沾惹的一类人——麻烦,很麻烦。
是烫手山芋。
更何况傅启泽拦截了他的自主招生考试报名表,这件事显然不可能他一个人完成,但令叶浔无法忘怀的,是傅启泽宴会上一字一顿、偏激又阴冷的话语。
他无法与这样的人待在一起。
仿佛空气都被侵占。
傅谌若有所觉,看他一眼,沉吟道:“拦截你自主招生考试报名这件事,是他的错。明晚报名就会截止。”
叶浔静静听着,没有太多反应——
也便是这时,傅谌说:“你如果愿意的话,就和启泽一起去迦蓝上学,我会为你们两人办理提前入学手续,贝尔湾也可以记在你名下,作为你个人的私产。”
窗外的雨声好像更大了。
风声赫赫。
很突然的话题,让叶浔荒谬地想笑。
“抱歉,”他尽量平和道,“我暂时没有这个想法。”
傅谌嗯了声,“还有第二个选择。”
叶浔看向他,听他道:“我可以送你去西索亚大学念书。这期间一切费用由傅氏承担。”
西索亚大学,或者说,西索亚国立大学。
叶浔曾在地图上见过西索亚这个国家,与帝国接壤,位置偏南,国土面积不过寥寥十五万平方公里,国民总人口约两千万,是一个排外、封闭,偏偏经济极其发达的海岸国家。
那里有全世界最大的候鸟迁徙基地,水土丰盈,风景如画。全国唯一的大学便是西索亚国立大学,世界排名前二十,师资、教育资源尽是顶尖。
赵林博曾略带感慨的谈起这个国家的科研制度:“民族主义旺盛,学者离境必须提前申请,留学生只能念完大学,想申请西索亚的研究生或者博士,前提是必须加入西索亚国籍。”
“先进也落后,文明也野蛮。”
傅谌后仰靠向椅子,垂眼看着叶浔,淡淡地、眼尾浮起的细纹经过岁月打磨,冷冽而疲惫,并不是通知,也不是询问,“作为交换,你要在西索亚大学念到博士。”
大学四年,研究生三年,博士四年。
这是他的十一年。
如果因为种种原因无法顺利升学,这个期限还会继续延长——人的感情会随着时间流逝而减淡,或许在傅谌看来,他的存在已经影响到了傅启泽的未来。
不可否认,西索亚大学是所好大学,适配叶浔现阶段所需的一切。
被迫滞留庄园四天,一点点拖延到自主招生考试报名末期,叶浔始终逼迫自己冷静、不去思考太多。
这一刻。
他还是忍不住嘲讽地扯了下唇,迎着落地大窗,暗淡光线勾勒出一双冷淡狭长、不带任何情感的黑色眼睛,“是因为无法管教傅启泽,所以要来干涉我吗?”
“启泽那里,”傅谌轻描淡写道,“我会尽量减少他见你的可能,从现在起到学期末,他会在一处小岛关禁闭。”
“这也是他自己的选择。”傅谌说。
叶浔不太理解的皱眉,他隐约觉得皇室以及傅氏的教育理念有些古怪,但当务之急,不是傅启泽。
“两个我都不选。”
傅谌没有说话,电视屏幕却闪了闪,变作一幅景象。
右上角的时间显示,三年前,下午五时二十分。
几乎是一卷纪录片,镜头拉近后响起画外音,女声仓皇紧张:“……观众朋友们,这里是蒙德州电视台!我们现在正在蒙德市中心,画面里可以看到市中心已经被AEO组织破坏,市中心最大的SW超市现在已经变成废墟,远处走来的是临时组织的大学生游行队伍……”
镜头迅速拉近,一群穿着绿色衣服的大学生挥舞着拳头和旗帜,道路两侧是碎石瓦砾、熊熊烈火,商超爆炸引起了连锁反应,蒙德市中心的列车轨道、附近的一栋居民楼,全部坍塌损坏。
烈火蒸腾起扭曲的热气。
镜头模糊,大学生队伍还在壮大,逐渐加入的还有其他社会人士,他们高喊着,踏着凌乱却沉重的步伐,从路边嚎啕大哭的孩童、惊惧地人群、仓皇躲离的市民间,挺着胸膛大步经过——
镜头好像卡顿了。
最后定格在一幅画面,画面边缘的男生跟随着游行队伍,忽然侧过头,与废墟上的孩童对视。
至此,叶浔也真正看清了他的脸。
王知安。
林多多 作品
第 111 章 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