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尔曼近来忙于改造城市下水系统,A-1矿区开发的热火朝天,排出的废气混合着大气阴云,傍晚时分哗啦啦下起了雨。
雨水沿着屋檐降落,卧室没有开灯,昏黑斜长的影子落在脸上,王知安做了个沉甸甸的梦,艰难转醒后,心跳的也急促,好半天才下了楼。
“苏姨。”
他被骤亮的光线刺得睁不开眼,循着苏婉担忧的目光往外看,才发现西林街区被围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心下一沉,他快步走上前,苏婉示意他去看电视机,福尔曼晚间新闻提前两个小时播出,女主持人神色严肃:“《战时安全法案》要求全民接受检查,着重检查18-40岁区间的青壮年,福尔曼曾两度遭受AEO叛党侵袭,是此次全国普查的第一梯队,请市民们配合警署、市政工作,积极接受检查……”
大敞的院门外是无数道人影,红.蓝灯光闪烁不停,街道被警戒线包围,手拿对讲机的警员们挨家挨户登门,斜斜细雨冰冷的洒在人脸上,苏婉没发现王知安的脸色倏然变得凝重。
“来的太快了,你爸爸和米安还在外面没回来,”苏婉担心道,“小浔也还在上学,不知道会不会影响到他。”
她其实并不担心这次检查,王家人一贯老实本分,即便是找什么新联盟组织的接触对象,也和他们家无关,一没钱、二没人脉、三没前途,就在两年前,王家还处于赤贫阶段,要照顾两个缠绵病榻的病患,一文钱恨不得掰成两瓣用。
“我进去拿个东西。”王知安忽然说了句话,转身就走。
苏婉看着他的背影,心跳不禁漏了半分,“知安……?”
门扉外忽然涌进来一群人,是检查到王家了。七八个警员列队,头戴黑底白条纹的警帽,眼神如鹰,锐利刺骨。为首的警长不是负责西林街区的杜威警长,而是副陌生面孔。
男人面孔威严、年轻,半眯起的棕色眼珠闪着意味深长的笑容,他手握着腰间皮带,步履如风,大步走进客厅,对上苏婉微微紧绷的视线,微笑道:“夫人,我们想找一下,王知安……议员。”
“议员?”
“哦,不,”陌生警长含笑揉了揉眉心,“瞧我这记性,不是议员,是王知安办公员。幸亏没让他进入议会,不然现在整个福尔曼市政恐怕都要惨了。”
苏婉努力保证着镇定:“……稍等,这位警官,我先去给你们倒杯水。”
“不必,”陌生警长一身雨水,自然的落座到沙发上,他翘起腿,显得很是随意,“叫王知安下来。”
“知安他不在——”
“今天市政全体放假,”陌生警长笑道,“就是为了配合警署检查,福尔曼如今各处戒严,他不在家的话,或许我们该通知指挥室,这种情况下再发现他,那就是不配合警署工作、畏罪潜逃了?”
苏婉脸色煞白,几乎站不住地扶着门框。
“畏罪……畏罪潜逃?”
“您还不知道吗?”男人讶然,“您的大儿子,王知安办公员,在校期间曾参与AEO叛.党组织的游行活动高达五次,我们有理由怀疑他不仅与AEO盘党组织联系过密,也与新联盟组织存在一定的接触。”
“至于他大学毕业后为何拿着蒙德大学的毕业证书,却屈居福尔曼当一名小小的办公员,我们也有理由怀疑他已经被新联盟组织吸纳成为双面间谍。”男人微笑着摸着下巴道。
“胡说八道……简直胡说八道!”苏婉气的呛咳起来:“知安留在福尔曼是为了照顾我和他弟弟,为了减轻家庭负担,你们这是污蔑!”
“那就等见了王知安办公员再说吧。”男人索然的挥了挥手,一行警员视苏婉于无物,大步迈入室内,说是寻找王知安在哪里,可他们动作粗暴,自顾自开始翻箱倒柜。
苏婉挡在楼梯口,她的身体还没养好,脸色苍白、摇摇欲坠,几名警员感到棘手,互相对视一眼,正要强制性将她拽开,手还没碰到苏婉的肩膀,便被另一只手狠狠擒住——
楼梯上几乎是气喘吁吁地出现王知安的身形。
“住手!”
他扶着苏婉的身体,眼神阴冷,直直看向客厅中心的陌生男人,西达耳·金,福尔曼市政也分两党,王知安随大流站市长一派的共和党,而西达耳·金是独立党的中流砥柱。
“终于等到你了,王知安,”西达耳轻笑着抚掌起身,他显得很是愉快,一旦给王知安定罪,曾大力提拔王知安、对王知安青睐有加的市长、警署署长两位实权派人物都将被攻讦,“我还以为你跑了呢。”
王知安面无表情:“我需要跑什么。”
“那谁知道呢。”西达耳道,“比如畏罪潜逃……或者去找组织本部,嗯,又或者——”
“又或者你的污蔑都没有实证。”王知安冷冷一笑。
死到临头还敢嘴硬,西达耳不以为然:“实证马上就能有了,现在,先跟我们走一趟吧。”
“那就走吧。”轻轻拍了拍苏婉的后背,以表安慰,王知安不动声色将苏婉挡到身后。
他终于从昏暗的楼梯上走了下来,天光折射出一缕幽光,西达耳笑容一僵,倏尔起身。
“我的弟弟曾跟我说过,人比荣誉重要,”胸前的“福尔曼光荣之家”徽章熠熠生辉,王知安唇边凝着一抹无奈的笑:“我当时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原来,又让他费心了。”
那是叶浔即将离开福尔曼,赶赴因纽斯上学的前一天晚上。
兄弟俩在室内收拾东西,王知安热的满头大汗,看着叶浔坐在桌边悠闲地看书,作为上午打牌输了的筹码,他需要帮叶浔整理行李箱。
一本本砖头大的书籍塞进箱内,他半跪在一叠衣服上,听叶浔忽然道:“我这次去上学,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
“哈?”那时他哭笑不得,“你,放心不下我?”
“毕竟你是家里最大的破绽。”
以为他在跟自己开玩笑,王知安干脆席地而坐,叶浔的侧颜在柔和灯光的映衬下,显得很安静,他于是笑眯眯的问:“我能有什么破绽,你说吧,我听着。”
“王叔是个本分人,我妈妈也常年卧病在床,少与外界接触,米安就更小了,还只是个没长大的孩子……至于我,我远在因纽斯。如果有人想找家里的麻烦,你是最好的人选。”
“我可是市政办公员!”
“那就更该找你了。”
王知安还想反驳,叶浔忽然拉开抽屉,丢过来一个东西,正是“光荣之家”的徽章,“拿着保命吧。”
“光荣之家”几个字上还有油脂。
这枚徽章已经被整个街区的人欣赏遍了,叶浔甚至专门举办了个欣赏大会,相邻几个街区也有家庭慕名前来,王旺达和苏婉不好意思地说他太张扬,叶浔却表情不明的盯着徽章,微微笑道:“人比荣耀重要。”
“所以这玩意难道不就是个摆设。”
“摆设?”又翻过一页书,叶浔不紧不慢地笑:“摆设也足够捞你了。”
“……”
徽章上面的油脂气味已经被木屑味盖过,放在叶浔的书桌里已久,仿佛也沾染了那道身影沉静、冷淡地气息。
到底是未卜先知,还是清楚的意识到目前是多事之秋。
王知安已经不想去想了。
他一步步走到西达耳身边,同样高大的两道身影对立,对面色难看的西达耳道:“走吧,我还要回来吃晚饭。”
*
贝尔湾阴灰的天空下。
庄园被濛濛雨幕淹没。
湛蓝的海水变作翻腾、危险的黑色,狂风也将棕榈树吹得翻折,三楼书房内,红实木书桌平整,电视机内还有雪花点点。
画面定格在王知安的脸上,已经很久很久。
燃烧的火焰、烟土飞扬的废墟、嚎啕哭泣的儿童,游行示威队伍不停呐喊:“自由、绿色、民主——”
王知安在边缘挥舞着拳头。
连飘动的发丝也在努力。
“这是当年你哥哥的口供。”傅谌双手交叠置于身前,微微仰靠着椅子,屏风后走出来一个人,竟是司机,司机朝叶浔笑了下,将口供推到他面前。
每年游行结束都会抓一批人员进警署,小惩大戒,如果是正规经过审批的游行,将不计入档案。
王知安作为蒙德大学的高材生,也被警局轻飘飘放过。
叶浔垂眼盯着眼前的纸张。
来自王知安的几句回话,慢慢勾勒出一幅心性桀骜、自暴自弃、同时被家庭重担压得喘不过来气的人像,‘为什么参加?我室友们都参加了’‘他们,他们哪里在乎我,有个成绩好、人还听话的二儿子呢’‘未来肯定回老家帮忙了,留在蒙德,我倒是想啊……’
三年前,原身读初三,正是在为升学报考焦虑的时刻,苏婉和王旺达本就因他性子阴郁而颇多讨好关心,再加上米安常年缠绵病榻,回过神,王知安的蒙德大学录取通知书也已经下来了。
一家人反应过来时,王知安乐陶陶的,在城里找了个暑假工,给自己挣学费生活费。
就连送他去蒙德读书那天,家里人也没有齐,苏婉伤病未愈、躺在医院,原身性子别扭,留在医院照顾她。到最后只有王旺达抱着三岁的米安,送王知安去千里之外的蒙德上学。
这些年王知安是怎么一点点磨平了心里那点不甘、失落、难过的,叶浔不清楚——像他们这样的家庭,其实一身都是破绽。
那些因为被忽略而产生的低落心理,或许也自动被王知安划分为矫情。
他最后还是留在福尔曼,承担起了家庭的重担。
“如果只是因为参加过游行,就要被逮捕入狱,”叶浔收回视线,语气镇定,“我想联盟现在已经没多少人了。”
游行人群最多知道游行地点、游行时间、游行路线,至于游行怎样发生、过程中又会进行怎样的操作,这些属于内部机密,外部人员无从得知。
AEO被联盟冠以“叛党”的名称不过一年左右,法不溯及既往,不少知名政客也曾公开支持过AEO的大义之举。
叶浔不觉得这是王知安的黑历史。底层民众最容易被愚弄、挑拨,眼界未开,从小生活在落后小城的王知安也不需要被弄权者点评。
傅谌深邃的目光落到叶浔身上,意味不明。
叶浔始终平静道:“如果我的哥哥已经被定罪,我想现在出现在我眼前的就不会是录像带,而是逮捕令了。”
傅谌缓缓笑了下,笑容并无法融化他脸上的威严和冷漠,叶浔的拒绝仿佛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掀不起半点风浪:“你比启泽沉得住气。”
叶浔看向他。
“启泽看见这则录像带,差点把电视机砸了。”司机在一旁忍俊不禁,他拿起一牙西瓜,佝着头在吃,傅谌也像习以为常,继续道:“他警告我,不许动你的家人。”
“何止,”司机忍不住插话,“他说要是动了你的家人,就立刻自毁形象,让皇室颜面扫地——当时皇室那边的礼仪官气的脸都黑了,一连说了三遍不像话。”
叶浔没有说话,眼神却冷漠。
他没有功夫去探究这父子俩是不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就像潜意识也在告诉他,傅启泽确实会那样做。
他总能时不时回忆起傅启泽那双眼睛。
偏激、执拗,像溺水之人抓住最后的稻草,力气用到极致,最后两败俱伤。
“第三个选择。”
终于,话题进入正轨。
傅谌拉开抽屉,推过来一个信封式样的文件,“帝科大的录取通知书。明年九月开学,我会差人送你前往帝国。不需要你再去考试,也不需要审核,不会有任何人阻拦你。”
“条件呢?”
傅谌道:“条件是,你永远不能再回联盟。”
“你的家人会得到一大笔钱,也不会有人去福尔曼打搅他们的生活。”有侍者忽然走进来,低声说了句什么,傅谌嗯了声,抬手、做了个送客的手势:“我的承诺永远有效。你回去好好想想。”
与来时不同,这次离开,叶浔被一群侍从环绕。
他们恭敬有礼,走侧面楼梯下楼。
旋转楼梯晃过黑暗与光明的间隙,平台外是瓢泼大雨,贝尔湾灰雾蔓延,庄园位于小岛中心,有数条陆道连接临近城镇,陆道周围被碧蓝水湾隔离,棕榈树、椰子树、红树林密密匝匝,树荫与灰云交融。
像无人之境。
叶浔穿着艾莎利尔今早为他提供的常服,白衬衣布料柔软,衣襟简单修饰,袖口略微宽阔,露出苍白、削瘦的手腕。
他走在棱窗后,被框映出侧脸、肩颈、腰腹。
侍从们躬身侍立,遥远而不可及。
仿佛已经成为庄园的一份子,艾莎利尔恍惚间望着这一幕,忽然,叶浔低头看来,依然冷漠漆黑的眸子,不为所动。
记忆里那双亮闪闪、笑起来乌黑柔软的杏眼已经消失了。
二十多年前,有人为爱甘愿留下,二十多年后,原来傅家家主还是只会这一套。
*
叶浔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几乎也是同时,灰云被螺旋桨撕裂,自远方大陆驶来的直升机庞然、巍峨,形如一头凶悍的鹰,巨大的风浪从直升机下卷过,一阵惊涛拍岸。
庄园的铁栅栏大门临时推开,侍从们奔跑在庄园内,挥舞着手臂,调整方向。
庄园男管家艾伯撑着黑伞,着燕尾服,白胡子翘在唇边,等待飞机平稳落地,一边抽出手帕擦拭额角的冷汗,一边快步迎上前,“纪——”
倏然,有身影先一步跳下飞机。
溅起的水花险些蹦到艾伯脸上。
“纪、纪彻少爷?”纪彻不急不缓的嗯了声,与声音不同的是他的脚步,极其迅速,溅起的雨水不仅落在艾伯身上,连纪彻的裤腿也被洇湿,这样的情绪起伏不该出现在他身上。
艾伯险些以为眼前的是自家殿下。
“您来的太急了,差点被驻守在海岛附近的骑士团当作危机入侵,”艾伯道,“幸亏家主提前给出指令放行,您要是出了事,那可真是……”
“傅叔在哪?”纪彻忽然停下脚步,仰头望着眼前的庄园,问。
天色暗、雨势也凶猛。
人处在这种环境,不到一分钟身体就会被淋湿,纪彻穿的是常服,简单的白衬衣和战术裤,漆皮军靴包裹着流畅的小腿肌肉,站在雨水中,没一会儿便颜色更深。
雨水沾湿了额头黑发。
他的眉骨也更深邃、挺直,定定向上看了几秒,他忽然收回视线,无声阖眼,做了个很轻地呼吸,继而平静地阔步进入正厅,直往上走,“我去见他。”
艾伯连伞也来不及合,“纪彻少爷?纪彻少爷……您没来过这里,我带您上楼。”
艾莎利尔便在这时出现,她站在楼梯口,灰白色的长发挽起,又是长年累月古板、严正地表情,“纪彻少爷,我带您上楼。”
纪彻停下脚步,他认识眼前这位女管家,久在十几年前,这位女管家还是傅夫人的贴身女官,本该在傅夫人离世那天被皇室驱逐、处以刑罚,但被傅谌拦下来了,安置在贝尔湾,终年不得外出。
看着她,纪彻慢慢嗯了声。
贝尔湾庄园只有货梯,没有电梯。
来往人员行进只能靠一双腿,楼梯上铺有静音地毯,绘着的图案是《十日谈》,颜色浓墨重彩,数十年间从未改变。
纪彻确实第一次来这里,贝尔湾不对外开放,数年间进入这座庄园的,只有两人——即傅家父子。
现在叶浔来了,门被推开,就好像常年被阻隔在外的风,又开始吹动这里的树林与湖泊。
书房的门没有关。
艾莎利尔一如既往停在楼梯口,擦肩而过的同时,她低声开口说了句话,纪彻微微一顿,没有反应,径直走进书房。
“……”
书房内,傅谌揉了揉眉心,桌边不远,有另一人懒洋洋的坐在沙发上,翘着腿,领口没系纽扣,风流倜傥的模样,咬着苹果,司机对纪彻招了招手:“嗨,小彻。”
如果叶浔还在,便会发现司机此时的模样截然不同。
阿谢尔·丹,傅启泽的亲表哥,平民出身、却也是傅谌骑士团的团员,身份地位无一不尊贵,比四人大了十岁左右。
傅夫人妹妹的遗腹子,被傅谌养在膝下,本意是留给傅启泽做骑士团团长,但傅启泽对皇室制度深恶痛绝,也坚决不让与自己亲近之人入局。
艾伯紧随其后进入室内,端茶倒水。
纪彻有了些笑意,坐到傅谌对面,“傅叔,近来身体怎么样?”
“你们和启泽少给我惹点麻烦,我应该会更好。”傅谌继续签署文件,偌大一个傅氏依凭他一人支撑,傅氏掌握联盟的资源开采权,大权在握、也被无数双眼睛盯着疏漏,“说吧,这么晚了来我这做什么。”
纪彻端起茶杯,抿了口茶,深黑额发遮住了他的眉眼,令他的眼神看不太清,“没什么大事,临时经过贝尔湾,来看看您。”
“是吗?”
傅谌停笔,目光审视地落在他身上。
“是来看我,还是……”
“嗯,”纪彻说,“也是来找启泽。”
阿谢尔忍俊不禁,“那你可来晚了,差不多两天前,启泽就去小岛关禁闭了。”
“又关禁闭,”纪彻长指转了圈茶杯,“这次因为什么?”
阿谢尔:“谁知道。”
“关多久?”
阿谢尔:“更不知道了,我急急忙忙赶回来,也没能见他最后一面。”
傅谌作为‘知情者’,显然没兴趣被两个小辈驾到火堆上,当然,他更没兴趣浪费时间,于是重新拿起笔,不咸不淡地打断了两人,“今天雨太大,小彻,明早再走吧。”
纪彻点头。
“你父亲那里,我会去和他说。”
纪彻依然不做反驳,起了身,阴影斜长洒落,他道:“那就麻烦您了,傅叔。”
“……”
纪彻的客房被安置在三楼,从窗户往外看,能看见山岛、湖泊,丛林翠浓,贝尔湾四季皆春,温度起伏不大,连绵的雨一下便是一天,天气预报显示,未来一周内都有雨。
晚间风浪更大。
宁静的海面也变得阴森恐怖。
天晴气朗时,云层漫卷、能见度高,贝尔湾是修养生息的宁静之所;然而海湾的天就像娃娃的脸,眨眼间阴云密布,电闪雷鸣,厚厚的云层如同悬挂在人头顶,下一秒便会天崩地裂。
饱满的水汽足以支撑这场经久不息的大雨。
就像艾莎利尔说的那句:“叶浔先生住在临山、临湖,可以看见海湾一角的房间里,那里隔音不错,他休息的很好。”
夜间叶浔正在沉睡,艾莎利尔说庄园来了贵客,询问他是否想和贵客一同用餐,叶浔拒绝了,因此今天一天都没有出门。
睡觉前他记得很清楚,门窗紧闭,窗帘紧合。
但敲在耳边的风雨声更浓,更嘈杂。
几乎像是某种直觉,他从帷幔深处睁开眼,身下是柔软下陷的床铺,略带警惕伸出手,悄无声息的分开帷幔缝隙,下一秒,他的手碰到另一个冰凉、湿润的触感。
“……!”
惊悸之中,叶浔厉声:“谁——”
窗帘倏然被拉开,哗啦啦掀起一阵风,冰冷的触感竟是另一只手,几乎不容拒绝,沉冷、用力的反手插入他五指之间,变成一个紧密地十指交握。
室内没开灯,劈开厚厚云层的闪电极其刺眼,勾勒出一道挺拔修长的人影。
纪彻正站在眼前,浑身漫着冷意,一双眼睛沉沉、幽冷,另一只宽大的手掌按在他背后,将他拥入怀中,用力的似要将他整个人融入血液。
下颌磕得很疼。
一向冷静的瞳孔睁到最大,叶浔恍然间感觉有湿漉漉的吻落到眉心,是纪彻低沉的声音:“是我,叶浔,是我。”
他的手在抖,不知是不是错觉,好像全身也在抖。
连带着叶浔也产生了一种地动山摇、天塌地陷的错觉。
雨水倾盆灌入阳台。
吹开的窗户砰砰摇晃着,远处是密林湖泊,一湾深黑的湖水。
短暂地、紧密的怀抱只维持了几秒,便迅速分开。
纪彻扶着他的肩膀,立刻将他从上扫到下,似乎是在进行某种确认,随后从衣柜里翻出长袖外套和雨衣,“换上衣服,我们走。”
“去哪?”
没有看他,纪彻只垂眼替他披上外套,“你想去哪?”
叶浔低头看着他,半跪在柔软的地毯上,纪彻为他扣上拉链,湿黑额发挡住了他大半张脸,那张英俊、沉郁,一向冷淡俯看着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苍白的笑意,“我送你去帝国。”
“叶浔,我不拦你了。”纪彻仰起头,喉结似乎急促地滚动着,却依然在笑:“赵林博在帝国机场等你,这次我送你走。”
“……”
贝尔湾庄园的雨很大。
容得下两道修长、交错的身影从庄园侧门离开。
密密麻麻的椰树林、红树林大道洒下阴影,庄园正前方的湖泊也被敲击的溅起点点水花,虽然是第一次来,但纪彻好像对庄园地貌了然于心,一路绕过守卫、绕过巡查的保镖,绕过哨兵和暗桩,一切有如天助,庄园侧门近在眼前。
说是侧门,更像是长年累月、从看守手下破坏的一道墙。
狭窄、凹凸不平,只能尽量侧身通过。
纪彻这趟前来,只带了司机和随身保镖,两人现在都在庄园休息,雨衣被砸得生疼,鞋子、裤子都是狼狈的水迹。
叶浔一路沉默,始终安静的跟在纪彻身边。
跨过那座低矮的墙,等候在门外的是一辆黑色轿车。
贝尔湾庄园独立立于岛屿中心。
岛屿四通八达,与大陆相连,轿车后便是一条铁板打通的陆路,照明设施没有做好,一片漆黑,雨水从树梢间滴落,像敲在了心尖。
轿车副驾驶的门拉开。
叶浔看见了意料之外的一个人。
应修。
“哥。”没有时间打招呼,应修迅速将他拽入车内,手掌也包在叶浔脑后,带着几分安抚和警惕,“不能耽误了,我送你去机场。”
纪彻还孤零零站在门外。
他一手扶着车窗,微弯着身,身形挺拔而落拓,雨珠从他身上滴落,他最后看了眼叶浔,黑沉冷漠的一双眼,细致的勾画出叶浔略带苍白的五官,嗓音微沉,道:“回见。”
车门瞬间关闭。
应修也冷肃着脸,踩下油门,轿车轰然驶入森林深处,红外线感应到陌生车牌和人体温度,雨夜间,警铃震天——
随即亮起的,是刺目的侦察灯。
灯光尾随轿车,应修显得无动于衷,他只直直看着前方,对叶浔说:“哥,系好安全带。”
“……”
轿车风驰电掣,铁板打通的陆路受机关遥控。
整座庄园在斜风细雨中亮起灯光,半夜被警报吵醒的傅谌披上外套,走进书房,老式电视机开始实时播放庄园内外的监控,一辆无牌照轿车如此猖狂、驾驶座的车窗甚至没关,露出一张冷峻、阴郁的侧脸。
“小修也来了?”傅谌从口袋里翻出一支烟,仰靠着椅子,在烟雾后、静静注视着监控,神色不明。
阿谢尔面色微沉,大脑飞速运转,“家主,可能——”
傅谌抬手,打断了他的求情。
“把路板升起来。”他平淡的掸掉烟灰,下了命令。
阿谢尔僵硬在原地,庄园四通八达、但每条通往陆地的道路都由铁板修筑而成,受机关遥控,每逢傅谌心烦意乱、亦或者出海海钓时,八条路便会升起,海岛变作真正的与世隔绝。
现在应修载着叶浔正在通往外界的路上,强行升起路板,后果未知。
阿谢尔头脑风暴,艰难的掏出手机,努力想办法拖延下达命令的时间,他甚至忍不住祈求道:“姑父,那孩子是启泽喜欢的人。”
“他的喜欢有价值吗?”傅谌摇头哂道,“从他拒绝接受皇室和傅氏给他的权力那天起,他就该知道有这么一天。”
没得谈了。
阿谢尔心情沉重的拿出手机,一切也在此时戛然而止。
门外响起骑士团的警告和劝阻,“纪彻少爷,纪彻少爷……”
书房的门还是被推开,一身湿泞的纪彻闯了进来。
暖黄灯光晕不开他身上的冷意和狼狈。
衬衣湿漉漉贴在身上,军靴也在走动间留下一行水迹。
傅谌含着些审视意味的目光落向他。
纪彻平静地说:“傅叔,我已经失去凯撒了。”
傅谌动作一顿,慢慢皱起眉,身体也坐直,他深冷危险地目光去看阿谢尔,阿谢尔面色凝固,不可置信的上前一步,“凯撒?怎么可能……”
“麻醉.弹打在它的胸前,来之前,它还在重症监护室没醒。”
“阿谢尔!”傅谌语调沉了些,弄死小辈的爱宠,这样没有格调和风度的事,不符合傅谌的处事守则。
阿谢尔立刻转身打了通电话,十几秒后,他挂断电话,羞愧地对傅谌低下头:“情况属实……谢茵奇开的枪,他受皇室所托要带那个孩子走,凯撒出现得太突然,我没来得及阻拦。”
傅谌面带愠怒,深吸一口气。
“阿彻……”他道。
纪彻说:“傅叔,放他走吧。”
“凯撒那里,”傅谌不置可否,这便是他默认的态度了,他看了眼窗外,路板没有升起,两束灯光刺破黑暗,轿车风驰电掣、奔逃在一条注定无望的路上,“我很抱歉。”
纪彻很轻地扯了下唇,没有再说话,如来时一般稳步离开。
他瞳孔一片茫茫,黑沉、冷静的直视前方,耳边却总响起监护室里“嘀嘀嘀”个不停的警报声,专门为凯撒成立的医疗小组拿着检查单,匪夷所思、也不知所措。
“指标明明一切正常,为什么就是醒不过来?”
“凯撒正值壮年,按理来说恢复力应该不错……”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没有哪里出了问题。
常年身处人类环境,从蹒跚学步到嚣张桀骜,因为是他的宠物,纪家、外界没有人敢对凯撒不敬,所有人环绕着它、讨好着他,于是这头豹子越发高傲骄纵,饲养员曾经笑着道,‘这豹子被养的太灵性了,日后怕是有苦头吃’。
它跟在纪彻身边,一人一豹互为半身,渐渐与他心意相通。
厌恶纪彻所厌恶地、喜欢纪彻所喜欢的,所以惹得叶浔不喜后,常常会在林子里发泄,咬死蛇、捉鸟、装鬼恐吓来往人群,发泄完一番戾气,再去叶浔面前越挫越勇的打转。
这次也是它的选择。
它清楚的知道纪彻已经没有凭仗了,金钱、权势、人脉,不再是高高在上的纪家继承人,没有家族的支持和给予,他带不走叶浔。
唯一还在纪彻手里、能被他利用到极致的。
就是它的命了。
“……”
忽然停下脚步,灯火通明庄园内,无数道目光掠过窗户、掠过模糊的雨势、掠过经久时间,看向那辆急速离开,溅起飞腾水花的轿车。
雨打芭蕉,偌大草坪上停歇着直升机。
傅谌抽着烟,烟雾缭绕,他隔着浮起的雾气,看着镜头里远远离开的轿车;艾莎利尔端坐在起居室内,一如前十几年,在袖口处绑着黑色丝带。
轿车驶离视线的那一刹那,空气中焦灼、紧绷到极致的弓箭也变得缓和。
艾莎利尔起身,拉上窗帘,停顿了很久,她捂着脸,一点点跪坐在地。
书房内,傅谌接起了电话,“嗯?”
那头不知说了什么,他淡淡叩手、在烟灰缸边缘掸掉烟灰,“不是心软,一命还一命,一报抵一报,我和你不一样,没想过要个孩子的命。”
“……”
自此。
笼罩在阴云、灰雾、雨水下的庄园,终于,恢复了数年如一日的寂静。
林多多 作品
第 112 章 庄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