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像信号不清的网页,眼前画面闪了闪、又闪了闪,精神被抽出体外,系统遥遥冷哼一声,于是叶浔再睁开眼,便出现在了人流如织的市中心。
这是座晴天万里的城市,年轻而充满科技感,摩天大楼耸立,如明珠般璀璨耀眼。都市白领们衣着精致,斑马线上多的是来往匆匆的行人,说着各国语言。
“滴——”
一声轻响,红绿灯变绿,无形的大手推着他的身体,随着人群越过斑马线。
视野越发开阔,出现在眼前的歌剧院像白色的贝壳,弧线流畅完美,门外摆放着巨幅广告牌,显示今日的演出。
人很多,叶浔被推挤着踮起脚尖,他有一种莫名的预感,这预感让他莞尔一笑,猜到了这是哪里。
《舞动的西瑞雅—“圣菲尔斯舞蹈学院艺术演出团”,九月二十五号下午两点钟,于迦蓝歌剧院1号厅上演。》
主舞:乔凡、塞斯瑞尔、多雅、程安安……
果然是迦蓝。
这样的城市,不愧为联盟首都。
曾经乔凡也说过,有机会要带他来迦蓝看一看,确实如他形容的那样,迦蓝是不会下雨的,晴天让这座城市充满朝气,所有人都不必在雨下狼狈的行走。
圣菲尔斯舞蹈学院的名气很大,不少人拿着演出票,在通道口排队安检。排队的人数已经拖长至广场,叶浔咋舌,他摸了摸口袋,意料之中地什么都没有。
是个非常严肃的问题。
他该怎么进去。
来这个世界至今,他只看过一次乔凡的演出,便是在去年圣德尔校庆。乔凡似乎也知道他的家境无法支撑他跨越数十个城市,去看一场演出,于是总会将排练的视频发给他,让他看独家线上版本。
呆呆地站在门外十分钟,叶浔手足无措,忽然耳边响起清亮地女声,“什么叫你不来了?”
女声清亮干脆,有些耳熟。
穿着修身的蓝色连衣裙,长发及耳、戴着珍珠耳环,温之月化精致的妆容,用手挥了挥空气中趋之不散的暑气,“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你半个小时!没请假?说好的来看演出,你为什么不提前请假?哈?忘了?”
她冷笑一声:“滚你的吧。”
潇洒利落地挂了电话,走到怔怔地叶浔身前,温之月递给他一张演出票,“抱歉,让你看笑话了,这张票送你了。”
叶浔哑然:“小月姐……?”
来这个世界真正意义上感受到的第一份善意,便是在圣德尔的校医院,总是笑眯眯帮他输液、守在他身边的温之月。
声音自动消音,温之月只看见他动了动嘴唇,还以为他是不好意思,于是笑着抓起他的手,干脆地把票塞给他,“别客气,一次演出看清一个男人,值了。”
不再多言,她轻松混入人群,拿着手机离开。
走到偏僻处,后知后觉的茫然袭上心头,温之月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看,神情莫测:“……嗯?”她怎么会熟稔地去摸一个陌生男生的手,就好像两人早就认识一样。
回过头,原地早已没了男生的身影。
像一场短暂地梦。
叶浔顺利通过安检,进入1号演出厅。
他没有太多艺术细胞,所以临时上网查了下《舞动的西瑞雅》剧情梗概,温之月选的位置很好,第六排,正对舞台中心,等到演出厅灯光熄灭,叶浔也关掉手机,安静的欣赏这一出舞剧。
因剧情需要,乔凡戴了假发,银发如水,动作轻盈、柔韧,所有人配合得当,秩序井然,最后谢幕时赢得了全场的掌声。
足足两个小时的舞剧,时间一晃而逝。
有侍应生上前,询问他是不是A座067号客人,因为提前在网上预定了鲜花,现在问他需要什么品类。
叶浔想了想,“满天星吧。”
演出结束后的场面有些混乱,人群向着门外走去,叶浔在侍应生的指挥下,走去后台。他亲自写了一张贺卡,是简单的“祝:演出顺利”几个字。
后台人同样很多,幕后人员来去无踪。
乔凡的休息室正在拐角处,叶浔走进后,听见了另一道声音,“我录的不好看吗?”
他脚步一顿,顺着门缝往里看。
一张小圆桌,换上常服的乔凡与薛从涛分坐两边,乔凡皱着眉头,正在检查他的录像,语气十分不满:“你的手为什么那么抖,而且为什么不拍我,反而在拍我身边的人?”
薛从涛感到冤枉:“我是在拍你们整体!”
“谁要你拍整体了,”乔凡黑着脸,“主角是我!是我懂吗?你这样让我怎么发给——”
话音戛然而止,乔凡脸上浮现出短暂地茫然和哀伤。
薛从涛也愣住了,他似乎歪了下头,努力想帮乔凡回忆,最后却是空白:“……发给你父母吗?”
狭窄的休息室内,气氛忽然变了样。
乔凡低头不语,盯着屏幕看了好久,莫名意兴阑珊的放下相机,侧脸隐入半明半暗的光线内,“……是吧。我这段时间不在学校,学校有发生什么事吗?”
是习惯性的询问,眉头也皱起,下意识地紧绷。
乔凡又愣了下,薛从涛慢慢的、迟疑地说:“没有,什么都没有发生。你很奇怪……最近都是,很奇怪。”
“你也是,”乔凡从不落于人下,嗤道:“听说你请私教学什么网球,成果如何?”
薛从涛:“现在已经能接他五个球了。”
“谁?”
薛从涛说:“应该是……教练的。”
是莫名开启,也草草结束的话题,两人突然都没了说话的兴致,坐在桌边各自出神、盯着相机发呆。
沉默像没过喉咙的河水,带来窒息般的沉闷。
乔凡面无表情,受不了的深吸一口气,径直准备离开——
他轰然拉开休息室大门,余光被走廊一排鲜花吸引了注意,各色盛开绽放的花束,庆祝着演出的顺利进行。
玫瑰、雏菊、向日葵、茉莉等等。
只有一束满天星格格不入,紫色的花瓣团团簇簇,拥挤着中心一张卡片。
薛从涛停在他身后,看他拿起那张卡片,寥寥几个字,看不出口吻和心情。
“真讨厌。”是乔凡的喃喃自语,他紧紧抱着花束,碧绿的眼睛仿佛有奇怪地泪光涌动,心脏一滞一滞,钝钝地疼——他又重复了一遍:“……你真讨厌。”
就留下一束花吗?
-
九月末,福尔曼也会下起大雨。
近来新政府尽职尽责,开发A-1矿区剩下的资金全部用来改善民生,医疗、教育、城市下水道,西林街区作为三等街区,常年都有被积水、积雪困扰的难题。
好在下个月市政就会派修路队前来,西林街区即将迎来干净崭新的道路。
不过那也是下个月的事了。
大雨连下了三天,王家的院子被积水堵塞,一家人熟练的各自拿着装备,舀出积水。敞开的大门像是无声的欢迎,叶浔几乎下意识走进院内。
客厅大门开启,叮叮咚咚的声音传出。
王旺达拿着锤子,正在打一幅新桌椅,之前的书桌被虫啃坏了,这次又被水一泡,彻底散架,赶在放寒假前,先把桌椅打出来散散味,孩子回来就能用了。
抹掉额头的汗水,王旺达并没有发现自己打的书桌高度很奇怪,不适合工作的王知安,也不适合身高刚过桌面不多的米安。
叶浔的忽然闯入没有引起家人的注意。
苏婉蹲在角落舀水,水流声哗哗,掩盖了他人的脚步声,还是王知安忽然发现的,他从楼上急匆匆下来,腿上扒着个米安,“爸,苏姨,你们怎么不喊我,我来舀……”
他神色一变,站在门边望着叶浔,脸上先是露出惊喜的笑容,又是慢慢一变:“你是?”
于是其他人纷纷朝叶浔看来,带着几分茫然和陌生。
叶浔惊觉自己行为的诡异之处,连忙后退一步,准备离开:“抱歉,是我走错了——”
“欸!”王旺达连忙叫住他,“这么大的雨就先别跑了,进来喝杯热水吧。”
“对对,这么大雨,别淋湿了,到时候感冒可不好受。”王知安也道。
叶浔出神地静了会儿,没有再拒绝,他也很想再和家人相处片刻,于是从善如流的进入庭院,雨水从房檐劈里啪啦坠落,王旺达和苏婉张罗着进入厨房,米安怯怯藏在沙发后,不时看叶浔两眼,又腼腆的跑了过来,送给叶浔一颗糖。
“好啊你个米安,又偷偷藏糖?说,这糖是谁给你的?”王知安笑道,他站姿随意,穿的也随意,一身凌乱的家居服,头发乱蓬蓬:“我弟弟,米安,正在换牙期,吃不了糖。”
叶浔莞尔,将这颗物归原主的糖放入口袋,“那我就帮他解决了。”
“你也住这附近,怎么之前没见过你?”
“我不是福尔曼人,只是路过。”
“哦哦,路过啊。”
很奇妙的,和他站在一起,让王知安有一些说不出的轻松惬意,工作上的烦心事、领导与同事若有若无的提拔排挤、前途的迷茫和莫测,都是不能与家人谈论的话题,但在这个陌生人面前,总有些不吐不快,“你有看福尔曼新闻吗?最近又抓了一批和新党有联系的年轻人。”
“又抓了?”
王知安:“是啊,真不明白这些当权者在想什么,我之前也被抓进去了。”
叶浔看着他,“有受伤吗?”
“没有没有,”王知安连忙摆手,“对我都挺客气的,毕竟我有光荣之家的徽章,当局不会自己打自己的脸,我被关在一个套间,厨房书房卧室都有,每天三顿到点送饭,除了不能和外界联系,一切如常。他们查了我的手机和电脑,没发现和新党联系的证据,一周就把我给放了。”
他忍不住的絮絮叨叨:“虽然就一周,但一想到家里人为我牵肠挂肚,我就很愧疚。年少轻狂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不受重视,恨不得去浪迹天涯,现在长大了,越来越后悔。”
“其实我一直很想说一句,对不起。”
对不起什么?
王知安自己都茫然,是混乱复杂的心绪,就好像堵在心口很久的话,终于见到天光。
眼前的陌生人温和地感知着他的情绪,有一颗雨水轻轻砸在积水中,仿佛冲刷掉了过往的一切,陌生人笑了起来,他看不清他的脸,像隔着一层濛濛的雾,唯有始终乌黑平静的眼睛,在看着他:“我知道了。”
沉甸甸压在心头的石块消失了。
王知安恍惚的看着虚空,‘哦’了一声——
他游魂似的站在门外很久,很久以后,是王旺达热情的招呼:“快快……吃饭了!吃饭了!”
走进屋内,餐厅开着暖灯,一向急着吃饭的米安没有动,努力克制着轻快晃动的小腿,他频频看向王知安身后。
身后没有人。
餐厅里忙碌的王旺达、苏婉、米安,都有些疑惑和茫然,桌上摆着五副碗筷,只有米安旁边的椅子空荡荡的,似是不该存在。
苏婉脸上的笑容消失了,蹙着眉头,她常年病态而苍白,倦倦地,总是安静沉默的侍弄花草,此刻却无所适从,不住地摩梭着围裙——
“……那位小同学呢?”
王知安说:“他走了。”
“怎么走了呢?”苏婉的面容在暖光下,依然苍白而担忧,她看着窗外的雨,就好像身体的一部分也消失了,莫名的心碎哀伤:“……我还没有好好看看他呢。”
她无力的垂着头,坐在椅子上,喃喃:“……我都没有见过他几次。”
好像总是匆匆,这个孩子从她身边离开,又短暂地停留,继而再次离开。
她抓不住这个孩子。
可是怎么会有妈妈,连自己的孩子都抓不住呢。
迎面瓢泼的大雨阻拦不了她的身形,她行过漫过脚踝的积水,头发也被雨水淋湿,然后冲出大门,遥望寂静平整的街区,似乎自始至终都没有那道身影。
*
“……”
曾经数度,叶浔都对这个世界不抱任何幻想,他消极的抵抗着一切,学习、睡觉、上课,他在这个世界当一片云,任由风吹动、雨淋湿。
短暂一年时光,却有丝丝缕缕、脆弱却也坚硬的丝线抓住了他漂泊的身形。
于是他停下脚步,寻着这些丝线,一根根找到尽头。
最后一站,停留在夜间的迦蓝。
一众人影围绕着一个中年男人,男人穿着简约,一身蓝色工服,脸色刻板也难看,气息压抑。
其他人连连讨好的问:“赵教授?赵教授您怎么突然回迦蓝了?是有什么工作推进的不顺利吗?”
“赵教授,我们已经在迦蓝最大的餐厅订了位置,您要不先吃点东西?”
“赵教授——”
赵林博忽然停下脚步,语气冷冷:“不必。”
“我回来……”顿了顿,赵林博沉默了许久,直到其他人的心因为他的沉默悬起,他才不耐地回答:“我回来见个故人。”
已经是最快一班赶回来的飞机,但好像还是错过了一些事。
懒得应付这些人的试探,赵林博道:“我来见储曼婷教授。”
储曼婷教授,新党领导人——这个烫手山芋可不能沾。
苍蝇般的人声终于消失,耳根清净,赵林博走进了眼前的大门。
面前是球状的建筑体,庞大、巍峨,寓意为“一个蓝星”。今夜最大的会议厅在进行一场金融民生会议,联盟属地内所有家族、团体、党派领头人围坐在圆桌左右。
拉锯战进行了很久,政客腹中空空,于是一场晚宴应运而生。
水晶灯光璀璨、推杯换盏间,谈笑风生。
沿着赵林博的身形,叶浔看见了其间四道年轻的身影,他并没有停留,而是叫住侍应生,给角落一道影子送去东西。
今天的晚宴也很无聊。
这种无聊在被侍应生精准找到后,变作诧异。
影子意味不明地眯起眼睛,接过他递来的酒杯,浅金色的酒液摇晃,冒出一层绵密的气泡:“这是什么?”
“额,那位客人说,这杯酒的颜色很漂亮。”
没有杂质,也没有染上不祥的鲜红与泥泞。
心跳莫名漏了一拍,影子不自觉循着他的来路观察,他忽然有些紧张,感受到路易远远投来的冷淡目光,也不为所动,只是问:“所以……?”
“所以,”侍应生僵硬道,“送给您。”
“……”
作为全联盟最大的政治会议客体,除了会议厅,球状建筑内还有高尔夫球场、游泳池、马术馆以及其他休闲娱乐场所。
当然,最奢侈的还是会议厅正后方的一片人造森林。
占地数百亩,森林经过JNNC培育,适应迦蓝的温带气候,长势喜人,遮天蔽日,既有原始森林的浩瀚,也在人为干预下和平宁静。
通往森林的小路幽幽。
只剩下零星几盏路灯,光芒如晕。
叶浔漫步其中,步伐不疾不徐,忽然,他停在一棵树下,那是棵历史悠久的古树,树皮厚重、粗糙,宽大叶片随风悉簌簌抖动。
不仔细看,并不会发现一条垂下来的黑色尾巴。
尾巴粗壮,鬃毛坚硬。
沉浸在睡梦中的猫科动物懒洋洋的晃着尾巴,像在钓鱼,或者表达愉快的心情。
叶浔伸出手,轻轻抓住它的尾巴。
于是一双金色竖瞳霍然出现,不可置信的低头看来,瞪着这个竟敢摸自己尾巴的不速之客。
“吼——!”
不速之客笑眼温柔,对它张开手,黑豹呼出一口热气,阴恻恻的准备惩罚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类。
它个性本就骄纵、鲜明,无拘无束,天不怕地不怕。
轻盈的跃下古树,厚重的前掌压着人类的肩膀,凭借体重轻松将人类压在如茵的草坪上,它硕大的脑袋抵着人类的喉咙,威胁般的龇牙。
人类依然温柔地看着它,轻柔的抱住它的脑袋,语气很温和:“会痛吗?”
凯撒奇怪地歪着头,它觉得这个人类最奇怪,有很多人试着讨好它,也有很多人厌恶它、惧怕它,只有这个人类,用好闻的气味包裹着它。
莫名的倦意袭来。
它懒洋洋地,就着这个姿势,趴在对方怀里不动了。
叶浔努力翻身坐起,在凯撒戒备的目光中,笑着开始和它玩耍。他揉了揉凯撒的脑袋,又捏它圆圆的耳朵,粗尾不自觉愉快的晃动,像它的主人一样,即便再开心,凯撒也绷着一张脸,表现得威严十足。
在叶浔竟然胆大包天的亲了下它的额头后,它更加不可置信,‘吼吼’地叫着,彰显威严的舔了人类的脸颊、额头和手腕。
人类陪它玩了很久,很耐心地重复许多举动,拍手、揉耳朵、亲额头。
他乌沉如水的眼睛盈着笑意,总是温声叫它:“凯撒。”
“你真的很可爱。”
第一次见面,就觉得无论是黝黑的皮毛、还是骄傲昂着圆脑袋,都很可爱了。
睡过去前,黑豹懒散地将尾巴缠到人类腰上,它想,看在他这么喜欢自己的份上,它会带这个人走。
就让这个人每天陪自己吃饭睡觉吧。
谁让他这么喜欢自己。
再次睁开眼,森林里已经没了人类的踪迹,凯撒倏然跳着起身,怒气冲冲地瞪大眼睛,要循着味道把人抓回来。
可是周边没有任何气味。
像一场醒来无痕的梦,罕见地迷茫,它焦躁的走来走去,又自我安慰,以前也总有人类到点离开,但是第二天他们还是会出现给它送食物和水。
它恹恹躺在草坪上,没力气再爬树了。
小路尽头出现了一道人影,凯撒没有动,它闻到了真正熟悉的气味。它的主人短暂地逃离了宴会厅,出现在静默无人的森林中,席地而坐。
有风吹过。
主人的大手抚摸它的脑袋,一下一下,缓慢的,也疲惫。
近来他总是很疲惫。
常常失神。
一坐便是一整天。
今天的他忽然停下了动作,低头看着它的脑袋,轻声问:“有人来找你了吗?”
凯撒呼出一口热气,甩了下尾巴,以示回答。
纪彻于是很轻地笑了下,说:“啊,是你的新朋友啊。”
*
与这个世界的告别至此为止,最后一根丝线也断开,耳边像气泡一样,渐渐响起直升机坠落的轰鸣。
世界在褪色,巨大的橡皮擦擦去一切,断崖的人影、天上的无人机、远方耸立的古堡,天地茫茫,只剩无人冰域上的一片雪白。
直升机彻底坠入海底的刹那,叶浔仰头看着窗外的天空。
身体在下坠、下坠、永无止境的下坠,寂静与安宁舒缓着他的神经,从凯撒、影子接连死在眼前那刻起,沉重的负罪感便时刻压迫着叶浔的神经,他彻底在风雪茫茫的雪域里迷失,找不到任何一条正确的道路。
鲜血、枪.声、倒地不起的两道影子。
是他无法承受之重。
和汪洋大海相比,一架飞机陨落的无声无息。
这个世界千丝万缕、将他一次次困住的荆棘与藤蔓,终于消失了。
现在,他的自由不用沾染其他人的血。
是清澈的。
像雪域永远流动的山水。
后知后觉地钝痛涟漪般在心底漫开,朋友、家人、师长的脸也在记忆里模糊远去,叶浔阖着眼睛,有一瞬的怅然。
还是有点遗憾的。
……原来兜兜转转到最后,只有他,是这个世界无根的浮萍。
“小浔?”
幻觉般,忽然在风声里听到了母亲的声音。
叶浔慢慢睁开眼,严书华眉眼含笑,一直在看着他,那是很久很久以前,记忆里母亲最初的模样。
穿着蓝色的格子裙,笑眯眯的带他去学校的图书阅览室借书,总有人调侃,“书华又带孩子来了?”
严书华也笑容灵动,牵着叶浔的手说:“对啊,带我们家小浔来找两本书。”
年少时太过稚嫩,连悲伤也显得单薄,不能开口的那三年,叶浔对父母离世,最深的感触就是安静。
家里总是很安静,事实上当年处理事故的警察、消防员、医生护士,以及街坊邻居们都会来看他,他们牵着他的手,叹着气,怜惜道:“车祸发生前,你爸爸打了方向盘,自己挡在最前面,你妈妈把你抱在怀里,你是他们拿命救下来的孩子。”
所以他一直很努力的活着。
但世事无常,他的人生总是在出意外,第一次,他救下了失足儿童,自己却葬身湖底。
第二次,他牵扯到了太多人,于是湖底变成海底。
天地茫茫一片雪白,严书华的身影也被风吹乱了,若隐若现。
他其实一直想再见母亲一面,问问她,自己这一路的选择对不对。
就像知道他在想什么。
严书华挽起耳边碎发,轻轻靠近了他,笑着说:“你不是这个世界的异类。”
靠的越发近了,失重腾空带来的混乱与茫然消失,叶浔恢复了清醒,神情苍白,看着母亲的眼睛。
那是颜色迥异的两只眼。
一只惨白、冰冷,一只鲜红如血迹。
同样低头俯视,瞳孔里映出渺小的、头发纷乱的他,严书华叹息着,一缕悲哀嘲弄从她眼底消失,化为永无。
它说:【我才是这个世界的异类。】
天空旋转下坠,世界像面破碎的镜子,轰然炸开,变成一块块折射出无数未来走向的碎片。
从此以后,没有主角,没有剧本,没有必须遵循的设定。
万物生长,重启后的世界有千万种可能。
系统不再逼近,悬停在远离叶浔的虚空中,慢慢与漫天雪白融为一体,它看着叶浔如一片随波逐流的树叶,消失在海水深处。
力量的流逝越来越快、越来越汹涌。
它困倦的闭上了眼睛,鲜红在眼底晕染、扩散,滚烫的温度经年不断地灼烧着它,是叶浔的自由。
也是它的。
这一次,才是严书华真正给予叶浔的生命。
他很幸运,他有两个母亲。
最后能帮叶浔的只有一件事了,系统叹着气,俯瞰万顷海水与风浪,分出仅剩的能量,推使那道渺小昏迷的身影飘向另一个国度,【……现在,我不欠你了。】
不会再有人记得你,不会再有人干涉你。
这是你的新世界了。
叶浔。
“……”
近两亿平方公里的亚丁洋如同天堑,隔开了联盟与帝国,蓝星之上最为庞大、强盛的两个国度。
每逢春秋,季风带来上升的气流,在联盟首都迦蓝、帝国首都坦丁堡,各下一场瓢泼潮湿的雨。
今年的帝国也下了第一场秋雨。
雨水吹落了庭院里的梧桐叶片。
斜倚着窗户的男人放下书籍,看了眼时间,他将一片梧桐叶片接住,夹入暂停阅读的书页。
湿漉漉地雨水晕染了几行字迹。
“全世界的水都会重逢,
亚丁洋的水汽循环往复,联盟的风也曾吹到帝国的海岸
这古老美丽的比喻让此刻变得神圣
即使漫游,每条路也都会带我们回家。
冬天周而复始
就像,该相逢的人会在下一次相逢。”
林多多 作品
第 119 章 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