怿炜静姝 作品
60-70
看见郑雪宁转过身了, 陆蝶卿心里一下雀跃了起来,甚至连方才自己急着想走的心情都忘了。
“宁宁,你还生气吗?”
少女小心翼翼晃着郑雪宁的袖子。
皇太女袖子上的竹樱花图腾, 差点在她的晃动下变形。
往常穿上了衣裳,就显得格外高不可攀, 甚至令人望而生畏的冷淡皇太女, 如今像是没了脾气, 袖子被少女牵着,衣服都有褶皱了, 却毫无责怪。
明明心都化了, 郑雪宁却牢记先前的教训,并不马上就被哄好。
这会儿她若是展露出些许笑颜,这只兔子就会觉得功成身退, 马上又跑掉。
已经熟知了陆蝶卿的性情,郑雪宁顶住了这一波撒娇攻势。
“气。”
皇太女言简意赅, 回答时就一个字, 简短到令陆蝶卿心中忐忑。
“为什么呀。我都不走了。”
她站在郑雪宁身边,娇小又无害, 声音也软绵绵。
郑雪宁:“不想说。”
她走到浴桶旁边, 停顿了片刻,抬手去脱外衫。
啊啊啊啊, 陆蝶卿愣住,条件反射扭过了脸。
“殿下, 你干什么呀?”
换成别的女子在自己面前这样,陆蝶卿不会那么紧张。
但那个人若是皇太女, 她就会手足无措到不知道该怎么办。
郑雪宁解外衫的动作顿住,回眸看向她。
“听到你要走, 本宫匆匆赶来,还来不及沐浴。”
她看向陆蝶卿:“还是你想沐浴?如今水温刚好,再放就凉了。”
陆蝶卿捂住脸,从指缝里悄悄睁开一点儿眼皮,一点一点艰难转身。
看到皇太女长身玉立,还好端端穿着衣裳,并没有衣衫不整,只是似笑非笑看着她。
陆蝶卿低下了头:“我去外面等你。”
小少女变得老老实实,不再折腾了。
她算是弄清楚啦。自己无论怎么说,都会在皇太女面前理亏。
还是什么都不说为好。
陆蝶卿站到了屏风后,把避嫌两个字做的足足的。
里面很快就传来了水声。
陆蝶卿安安静静坐着,心中开始回忆今日在书院中,听到姜夫子讲的那些东西。
她往常很少想到家国天下,也很少想到旁人怎么生活,对她而言,和爹娘能开开心心健健康康在一起,就已经是最大的事了。
可姜夫子说,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她甚至在姜夫子口中,听到了朝樱国百姓和其他附属国百姓生活的区别。
兵强马壮,又征税不多,就让朝樱国的百姓生活的很富足。
只要不遇上连年灾难,朝樱国百姓过的日子,就差不到哪里去。
可是在他的印象里,娘曾说过,闪国的百姓多有怨言,因为吃不饱,苛捐杂税又多,常常需要卖儿卖女熬过饥荒。
在娘的印象里,甚至曾经在街上遇到过,百姓不远万里来到京城告御状的事儿。
百姓的这些事情,如今想起来还是有些太过遥远。
随着屏风后面的动静声传来,陆蝶卿缓缓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她首先要考虑,今晚怎么度过。
“陆蝶卿。”屏风后,属于皇太女的清冷声音响起。
“我在!!”
陆蝶卿一下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回眸看向屏风。
“你先过来。”皇太女悠悠开口,声音听着比方才弱了一些。
陆蝶卿亦步亦趋挪到屏风后,慢慢看向浴桶。
氤氲的水汽,让整个屋子瞧着雾蒙蒙的。
陆蝶卿甚至看不清楚皇太女的身形,只能看到对方坐在浴桶中,露出的一张如花脸蛋,宛若海棠一般,娇艳又明媚。
皇太女双眸闭着,脸颊因为泡了澡,有些潮红,这让她的肌肤看着愈发白里透红的,好像新鲜的一捧花。
瓜子脸,妩媚的丹凤眼,挺翘的鼻梁,还有唇珠明显的红唇。
皇太女脸上每一个五官,无论是分开还是合在一起,都好看到不可思议,堪称精致。
陆蝶卿脑海中冒出美人出浴四个字。
她仿佛看到了天宫的仙子一般,这会儿脑袋也晕乎乎的,眼神下意识停留在对方脸上,挪不开。
“殿下?”
她小声开口,不明白皇太女把自己唤到这儿来,是为了何事,但心中已经开始紧张,小手出了点汗,口水也咽了几下。
也不知为何,见到这一幕,陆蝶卿觉得自己像误闯了美人闺房的登徒子一般,明明不是为了偷香窃玉而来,却有这种负罪感。
郑雪宁终于睁开眼,但望过来的眼神,却慵懒又困倦,让人不由自主放轻了声音,不想打扰她。
“头疼。”
大半个身子都坐在浴桶里的皇太女,露在外头的半截肩膀白皙细腻,锁。骨漂亮。
她这般轻轻柔柔的说着头疼,一下子就让人想怜香惜玉。
陆蝶卿没能控制住自己的脚,只是眨了下眼睛,人已经不由自主的朝着对方走过去,站到了皇太女身边。
郑雪宁抬眸看向少女的眼神,似是闪着水光,瞧着多情又潋滟。
“你帮本宫揉揉额角,按一下可好?”
她轻声开口,语气轻柔。
也没用平日里和人说话时的命令语气,甚至只是轻轻软软的一句请求。
但就是这样才会有反差,一下子显得柔弱可人,一副大美人完全不能自理的楚楚可怜模样,完全激发出了陆蝶卿的保护欲。
“好呀。”小少女一口应下,半点迟疑都没有。
她伸出两只小手,落到皇太女额角。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浅浅的香,像是浮在水面上那些花瓣的香气,但又像是皇太女往日身上散发的那股幽香,总之很好闻。
陆蝶卿帮皇太女揉额角时,动作很不熟练,生涩又迟钝,甚至堪称笨拙,但她很努力。
以至于认真揉了几下之后,郑雪宁微微蹙眉,觉得力道有些重。
小少女一认真起来,就变得不解风情,完全体会不到旖旎气氛了。
郑雪宁拉下了她的双手。
“疼。”
陆蝶卿一愣。
是她太用力了吗?
就是这么一个迟疑的功夫,先前一直好好藏在袖子里的木头人偶,咕咚一声落入了浴桶中。
“…心心!”
陆蝶卿失声惊呼,下意识伸出双手去捞。
手伸到了浴桶中,胡乱碰了几下,拂过了皇太女不着寸缕的肌肤,她顿住。
第62章你气死我啦
陆蝶卿迅速将手抽了回来, 那上面还带着浴桶里的水珠。
有一片花瓣粘在了少女光滑的手臂上,像给它贴上了精致的花钿,有种说不出的美丽。
小木偶只是落入浴桶的那一瞬, 往水里坠了坠,后来就浮在了水面上。
它被水打湿过, 木头颜色都深了一层。因此变得很刺眼, 和陆蝶卿从前熟悉的样子不一样。
——就像面前的皇太女一般。
她觉得自己方才失礼了, 竟然为了去捞起来自己的小人偶,就这么冒失的伸手去碰皇太女。
人家正在沐浴耶!
古语有云, 非礼勿视非礼勿听。
她倒好, 不仅看了,还伸手去碰。
她好像一个唐突了人家大美人的登徒子!而且还是觊觎别人美色,夜闯了大美人香闺的那种。
“这是何物?”
郑雪宁不以为意, 在陆蝶卿原地呆住,变成了一只傻兔子的时候, 她轻轻抬手, 将漂浮在木桶里的木雕,捧在了手心。
虽然她知道, 自己之前一直是以木头人偶的形式, 陪在小少女身边。
但亲眼看到这木雕长什么模样,还是让皇太女破防了一下, 差点没敢认。
好丑的木雕。
没见过这般丑的。
郑雪宁这辈子的功力,都用在了如今的演戏上。
不能因为认出来了这是寄居自己灵魂的木偶身体, 就显露出嫌弃,从而让小少女怀疑。
“心心。”陆蝶卿一看到木偶被皇太女拿起, 立刻伸手去接,脸上都是心疼。
郑雪宁手一抬, 陆蝶卿就扑了个空,甚至还因为身体前倾,差点没稳住身形扑到木桶里。
她一只胳膊撑着木桶,脸涨红了,可怜巴巴地求着皇太女。
“这是我的小人偶。殿下还给我。”
小声求人的时候,就不喊“宁宁”了,也不连名带姓喊郑雪宁了。
方才硬气过的那种气势,一瞬间就跟梦里出现的一般,找不到半点存在过的痕迹。
郑雪宁看着少女好声好气和自己说话的样子,开始使坏。
“就这?只雕刻这么一个木偶,便能点灵成功么?”
皇太女纤长的手指,将木偶捏着一角,看着有点儿嫌弃,好像在拎着一个什么上不得台面的布条。
陆蝶卿见不得自己的小人偶被奚落,她涨红了脸,抿着唇反驳。
“木偶当然可以点灵成功。制作人偶的材料只是载具,最重要的是人偶师虔诚和充满爱的心。”
“倘若没有那份相信,也没有爱,就诞生不了人偶的灵性。”
一说起这个,少女就变得头头是道,变得伶牙俐齿起来。
“殿下,你可以开我的玩笑,但是不要…不要轻视我的小人偶。”
陆蝶卿正色道。
郑雪宁沉默片刻,素手轻扬。
陆蝶卿飞快将被水泡湿的木偶接住,也顾不得上面有水,宝贝地拿自己的袖子将它擦了又擦。
郑雪宁看着她一连串动作,心中说不上来是什么滋味。
换一句话说,小少女宝贝的木偶,是另一个自己。
她没有必要因此而嫉妒,争风吃醋更是没有必要。
可人性真是奇妙的东西,她人在这里,看着陆蝶卿的心思在别的东西上,她就会感到不舒服。
“水凉了。”她手指敲了敲木桶边缘。
光滑的手臂,白皙又纤细,线条极其美好,一截藕臂堪称冰肌玉骨。
陆蝶卿回过神来,她刚把小木偶上面的水珠用袖子擦干净,可是木偶的颜色还是比之前要深上一些。
估计明日天气放晴了,她要把木偶晒一晒才好。
“我去帮你喊人。”陆蝶卿抬眸,和皇太女对视的时候,不由自主移开了目光。
想到皇太女如今什么都没穿,等会站起来需要擦洗身子,换上衣裳,她就觉得自己不该再站在这儿。
郑雪宁静静看着她:“不必。本宫从不要人贴身服侍。”
“哦。”陆蝶卿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傻傻站在那,想不到下一步该做什么。
“那…需要我为你做些什么吗?”
总算,小少女还想到了关心一下。
郑雪宁眼眸落向了叠放在旁边的擦身帕子,还有干净的衣裳。
“递过来就好。”她也没有难为陆蝶卿。
有了之前的那种压迫感和担忧作为对比,皇太女这般吩咐,竟然让陆蝶卿有些意外。
她以为…以为皇太女会把自己留下来,让她服侍呢。
这样看来,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皇太女只是太过于孤单,才会想要自己陪着,她却把心思想歪到天上。
陆蝶卿甚至有些羞愧。
她轻柔地将干净的帕子,连同衣裳拿过来,放到了皇太女可以够到的位置。
似是想起来什么,她小声* 问。
“这些衣裳,殿下穿着合身么?”
她想起来,荷莲先前说过,这些准备好的衣裳,是按照她的尺寸定制的。皇太女的身量毕竟比自己高挑一些,会不会穿着没那么舒服呢。
郑雪宁:“将就吧。”
她似是有些困乏了,手撑着脸,冲她摆了摆。
陆蝶卿颇有些一步三回头的走出了屋子。
她觉得自己好像有些奇怪。
倘若皇太女对她步步紧逼,她就会下意识想逃,会觉得不安全,想要挣脱。
但若是皇太女什么都不要求自己,她反而会觉得愧疚起来。
啊,她怎么是这么个怪脾气呀。
陆蝶卿捧着脸,蹲坐在大殿门前。
远处是两排站着的宫女嬷嬷们,一副只要她开口,就会马上过来贴身伺候的样子。
陆蝶卿忽然很想自己的家。
就是那个处在偏殿,没什么人经过,甚至从外表看着有些荒凉的家。
那个家堪称清贫到家徒四壁。
但那里面有爹娘呀。
今夜爹娘不知道在做什么,他们有没有想自己啊?
正想着这些,身后传来了脚步声,由远至近,那股熟悉的香气顺着晚风飘到身侧。
陆蝶卿微微侧过脸,看到了已经梳洗完毕的皇太女,就这么散着长发,走了出来。
那张脸真好看,可惜神色是冷淡的,眉眼精致却令人不敢生出遐想。
陆蝶卿忽然发现,皇太女的发梢上还在滴水。
她竟然没有把头发绞干!
陆蝶卿一下站了起来:“殿下,你怎么不弄干头发呀。”
寒冬腊月的,就这么湿着头发出来,会生病的!
面对小少女的急切和关怀,郑雪宁神色平静。
“本宫不喜宫人服侍,一向如此。”
陆蝶卿噎了片刻,猛地跺脚。
“不行!”娇娇脆脆的声音,全是生气。
陆蝶卿不由分说拉着皇太女往殿内走,一边走一边开口。
“我知道你为何头痛了。这般冷的天,头发不绞干,还跑出来吹风,你…”
一想到这人十几年如一日这般,还让头痛之症愈演愈烈,陆蝶卿鼓着软嫩腮帮,蹦出来一句。
“你气死我啦!”
会不会照顾自己呀。
第63章我不是别人
早在陆蝶卿对自己表露出关怀和焦急之色时, 郑雪宁就放弃了用内力将头发烘干的举动。
她又不傻。
虽不要宫人服侍擦头发,但她有内力在身,想让头发变干, 只是一炷香的事儿。
习武之人的身体,通常不会那么脆弱。
尤其是习练了上层心法, 怀有内力的人, 更是能做到在冰天雪地里也依然保持体温。
这些东西, 原本是可以在这一刻,和小少女解释的。
但她不想。
陆蝶卿因着自己露出焦急之色, 她就会觉得, 自己腐烂枯萎的心,又因此而活过来一点,多了一些阳光和雨露滋润。
可能这些关怀, 是她保持了沉默,用一种近乎卑鄙的自私换来的。她的一切举动, 并不光明正大。
从一开始, 她就在对自己满是赤诚的陆蝶卿这里,隐瞒了身份。
她不如陆蝶卿磊落, 她知道。
倘若每个人都有一个底色, 陆蝶卿像河边的柳树,天上的明月, 冰雪融化时刚发芽的嫩草,是所有鲜活明亮颜色的总和。
而她会像深渊下的黑暗, 深不可测,好似永远也无法坦然迎接所有的光, 怕被照到没有那么好的角落。
光会驱逐黑暗,覆盖黑暗, 摒弃黑暗。
郑雪宁察觉自己似是踏上了一条不归路。
这条路没有终点,只能一直往前继续走。
她的身体在陆蝶卿面前,总是会以最温柔的姿态来面对。比如此刻,被少女牵着袖子和手臂,往屋内带。
她习武多年,哪怕不用上内力,只要轻轻用力,就能站在原地纹丝不动,陆蝶卿这样乖软长大没什么力气的少女,根本拉不动。
但她就是想跟着对方走。
这是一种明知道自己在沉沦,但还是清醒放纵着的举动。
云溪殿多年没有住人,哪怕每年都有专门的宫人来修葺和打理,却依然缺少人气。
所以郑雪宁不喜欢这里。
哪怕她知道,这是母后曾经花了心血替她打造的宫殿。
但只要踏入这里,她就会被这里的冰冷气氛,勾起这些年经历的所有点点滴滴孤寂。
这种感觉不好受,甚至是难受难熬。
郑雪宁极力让自己避免经过这座宫殿。
但她没想到,当有人牵着自己的手,在这座宫殿里行走时,哪怕身旁没有一个跟随的宫人,她也能感觉到不同。
陆蝶卿的手是温暖的,小小的手心根本握不住什么权贵野心,她甚至是脆弱易碎又柔弱的,但她却能握住自己的心。
在下过一场大雪之后的这个冬夜,让她体会到了温暖的感觉。
郑雪宁忽然生出一种,想要将这个少女搂入怀中的冲动。
她很少任性,做任何事都习惯谋而后定。
但每当事情牵扯到陆蝶卿,就会莫名其妙不再有城府,甚至变得幼稚又冲动。
陆蝶卿的出现,就像那天夜里,她的灵魂第一次被扯入木偶中一般,令她方寸大乱,没了平时的理性。
她会生气,会表露情绪,会阴阳怪气,会和少女置气。
她在被陆蝶卿一点一点带的,不像从前的自己。
但那又如何?
不喜欢失控的皇太女,为了保证皇位稳固,就要随时保持理性,尽量减少情绪波动,及时铲除异己。
但郑雪宁可以不这样。
在陆蝶卿面前,她可以不是殿下,只是郑雪宁,被连名带姓喊着。
郑雪宁手上用力。
陆蝶卿才将对方拉回屏风后面,眼睛刚落到一张干净的发巾上,想要去够它,身子却被一股力道拉了回去。
皇太女将她整个拥入了怀中。
“不要动,陪我一会。”
她的脸搁在了皇太女肩膀上,只能听到近在咫尺的声音。
这道声音听起来不如平时的清冷,却隐约能听出脆弱。
陆蝶卿顿时就不敢动了。
不是被权势所迫,也不是什么害怕。
她心里涌出几缕温柔的情愫,对皇太女涌现了无限怜惜。
所有关于皇太女身世的描述,一瞬间在她脑海浮现。
陆蝶卿心疼起对方。
她想象不出来,过早的失去娘亲,会是多么痛楚的感受。
但她可以学着娘安慰自己的样子,去哄皇太女。
少女踮起脚尖,将自己的小手缓缓放到皇太女脑顶,轻柔地抚摸,一下又一下。
微微湿润的头发,抚摸起来手上也会被沾到一点儿湿意。
陆蝶卿立马想起来自己要做的正事!
哎呀,好想马上拉着皇太女,将她按在椅子上,把头发擦干。
她别别捏捏又摸了两下皇太女的长发,用商量的语气,小声道。
“我们先擦头发好不好呀?”
“身子最重要,女子怕凉,平日里若是不小心照顾自己,等到小日子来的时候就会疼。老了也会头痛。”
这些道理,都是从小到大在无数个生活瞬间里,娘告诉她的细节。
陆蝶卿说的很慢,用一副软糯嗓音说出这种长者哄小宝宝的语气,显得很老气横秋,有些说不出的可爱。
郑雪宁从前最不喜别人在她耳边聒噪。
哪怕是作为心腹和半个乳娘的张嬷嬷,她都听不进去对方的唠叨,只会不堪重负,觉得烦躁和头痛。
但陆蝶卿说的每个字,却意外的被听进了心里。
她甚至觉得真好听,放松着心神,享受着这难得的温馨一刻。
“嗯。”
郑雪宁微微眯着双眸,好像一只高冷的猫儿,被摸得下巴舒服了,就收起了爪子,允许主人稍微抱一抱。
陆蝶卿心中一喜,立刻趁热打铁,悄悄退开一步,引着皇太女坐在了椅子上。
她飞快将擦头发的帕子拿到手上,细心将几缕还在滴水的头发包住,然后开始轻柔擦拭。
“殿下能不能答应我,往后不要再这样湿着头发出来了?尤其是在冬日。”
“我不知道。”
郑雪宁也缓缓回答,声音温柔。
她看了一眼少女:“我不喜欢别人碰我。”
她不再自称本宫,于是叫郑雪宁的这个姑娘,在陆蝶卿面前,一下子变得更加立体生动。
郑雪宁坐在椅子上,就不像平时站着时那么高挑。
陆蝶卿以站着的视角看过去时,发觉对方其实很娇小单薄。
郑雪宁的肩膀并不宽阔,腰肢也纤细到能看清盈盈一握的轮廓,宽大的衣袍,令她像弱不禁风的西施,惹人心怜。
想到对方从小就缺少娘亲的叮嘱。
陆蝶卿这一刻的心情心疼到极致,顺着这股情绪,给出了承诺。
“往后殿下想擦头发的时候,若是不想动手,便唤我。”
她蹲在了皇太女跟前,抬眸注视对方的眼眸,笑出了一对可爱小梨涡。
“我不是别人哦。”
第64章拿捏
心房宛若一池春水, 被吹来的微风弄皱了湖心的平静,然而老天却觉得这还不够,落下了细雨。
于是点点涟漪, 在湖面上泛起波澜,激起了一圈一圈停不下来的涟漪。
像是风和雨带着她一起跳舞。
郑雪宁很想开口问一句“往后”这样的承诺, 能管用多久?
你不是别人, 那可以是我的人吗?
分明是什么都敢做的人, 就连性命都可以在朝堂中作为赌注去掀起风雨。
但郑雪宁,偏偏在这笑起来露出梨涡, 甜到不像样的姑娘面前, 失去了勇气。
在过往的生活中,教会了她一件事。
有些话要么不要说出口,但凡说出口, 就覆水难收。
陆蝶卿的抗拒,她明明看在了眼里, 知道是怎么回事。
这个时候就更加不会再去讨一句拒绝。
她沉默了片刻, 在少女笑着注视自己的眸光下,缓缓开口。
“我让人送来了玉山竹。”
这是之前就承诺好的, 但在如今这个情境下说出来, 颇有一种转移话题的嫌疑。
只不过陆蝶卿心思没有那么细,便没注意到这个话题已经衔接不上自己方才说的擦头发。
“玉山竹?”陆蝶卿惊喜道。
郑雪宁站了起来, 往前走了几步,冲陆蝶卿回眸。
“跟我来。”
“好!”好开心呀。
陆蝶卿手里的帕子都没放下, 就小碎步跟着人走了。
寝殿内传来哒哒哒的脚步声。
陆蝶卿越走越轻快。
她在寝殿的床边,看到了堆叠着的玉山竹, 看着无比皎洁,有种玉石一般的温润感。
她甚至觉得玉山竹是个有生命的存在。
“你的。”郑雪宁站在一旁, 偏过脸看少女。
陆蝶卿像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小朋友,眼里冒出了惊喜的小星星,却有些不敢走上前去触碰,脸上还带着点儿做梦一般的不敢置信。
她忍不住拿出了放在袖子里的小木偶。
木偶拿在手心,和近在咫尺的玉山竹比了一下。
这么一比,才察觉出来,她之前做的这个木偶,是多么的拙劣。
倘若她的心心能有玉山竹做身体,那…多好看呀。
陆蝶卿一下子就意识到,自己在木偶上展示出来的雕功,非常不过关。
有比较了,才会意识到丑。
见她抱着小木偶,垂着脑袋,露出了一副沮丧神色。
郑雪宁双臂环抱,靠在床柱上,慵懒地问她。
“有玉山竹了,怎么还不开心?”
她以为小兔子会开心到蹦起来呢。
陆蝶卿仰起脸,冲皇太女笑了笑,脸上露出几丝愧疚。
“玉山竹太好了,珍贵。我的雕功太过丑陋,我怕糟蹋了它。”
说起来,之前拿木头雕刻的时候,还没有那么大的心理压力。
如今知道自己得到了人偶师最梦寐以求的材料了,她反倒有些无所适从,战战兢兢的束手束脚。
郑雪宁没说话。
她走到了堆放玉山竹的地方,从案上拿起了一把放着的匕首。
陆蝶卿不明白她要做什么,睁大了杏眼一眨不眨看着她。
郑雪宁手起刀落,很快切了一小段玉山竹下来。
匕首在她修长的手指间旋转,陆蝶卿看得眼睛都花了。
她怔了一会儿,看出了门道。
——皇太女在雕刻玉山竹!
玉山竹的材质,似乎和木头不太一样,需要精妙的力度把控,才能在上面雕刻出痕迹。
它的表面比较平滑,宛若玉石一般,甚至会令人联想到皮肤。
陆蝶卿眼也不敢错,看着皇太女手掌间的匕首飞舞。
她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就看到方才被切下来的一截玉山竹,已经有头有脸,被雕刻出了具体的轮廓,甚至是五官。
然而皇太女雕刻出来的五官,比她的小木偶要好看好多。
对方竟然有这么一手出色的雕功!
陆蝶卿惊呆了,压根没想到,皇太女会这个。
“怎么样。本宫帮你一起雕刻玉山竹,还有什么担忧的。”
郑雪宁不疾不徐,吹了一下手中玉雕,将上面的浮尘颗粒吹去,露出了玉雕已经初具雏形的样子。
陆蝶卿就站在一旁,眼巴巴伸着脖子看,眼里满是羡慕和喜欢。
“真好看。”她不吝夸奖。
郑雪宁瞧出少女的喜爱,唇弯了弯,将手中玉雕递了过去。
陆蝶卿小心翼翼接过,珍惜摸了摸玉雕。
“殿下,我可以和你学吗?”
陆蝶卿还是希望自己能亲手去雕刻,将来属于心心的新躯壳。
郑雪宁意味深长看着她:“想学?”
陆蝶卿用力点头,脑袋上的发簪都快晃下来了。
“可以吗?”
郑雪宁定睛看了她一会儿:“本宫并不是小气之人,想学便学罢。”
陆蝶卿对亲手雕刻一个新的木偶躯壳,充满了迫切的心理。
“那我往后什么时候可以和你学呢?”
郑雪宁沉吟了片刻:“每天夜里这个时候。”
她带着陆蝶卿走向里面,当着这姑娘的面,敲了敲床榻旁边的一个花瓶。
“将它往左转三圈,再往右转一圈,能开启通往本宫常宁宫的密道。”
“我若这个时辰不来,你就走密道来寻我。”
“这把匕首给你。”郑雪宁将方才自己用的匕首,递给少女。
陆蝶卿乖乖接过。
匕首很漂亮,上面镶嵌着几颗细碎的宝石,哪怕在夜里看着,也有一种说不清的繁复华丽。
“这些玉山竹,留给你练手吧。”
郑雪宁瞥了她一眼。
不待少女开口拒绝,她又道。
“本宫的库房还有其他的玉山竹。除了你,没有人用得到。”
皇太女明明不是话多的人,但在陆蝶卿面前,不仅做还说的清清楚楚。
陆蝶卿心口沉甸甸的,觉得自己接受皇太女给的东西,已经太多太多了。
她还没有还之前的恩情,就要继续接受剩下的吗?
良心上过不去。
少女缓慢却坚定地看向皇太女,清亮的杏眼闪过几丝破釜沉舟。
“我们来睡觉吧!”
她伸出小手,去拉皇太女的手。
小白兔反客为主,拉着郑雪宁修长的手,朝着床榻走去。
郑雪宁一时不察,人已经被带了过去。
她口干舌燥,怀疑自己的耳朵出现了问题,才会听错方才少女的话。
“什么意思。”她定在床边,身体有些僵硬。
陆蝶卿咬了咬唇,白里透红的脸蛋鼓了鼓,抬手去帮皇太女解外衫。
“我娘说,我自小身子骨就和一般的女子不一样,我全身就像小火炉,暖呼呼的。”
“但我还没给谁暖过床。”
纤细手指搭在了皇太女的衣襟上,陆蝶卿还不忘记开口解释。
“可是不能每天哦。最多一天隔一天。因为我的小人偶心心,她也会想要我单独陪她。如果每天都陪殿下一起睡,心心就会生气。”
先前欺负少女脸皮薄的时候,郑雪宁什么大胆的话都说过。
但这些说的话,变成了现实时,郑雪宁却发觉,她的脸在烧。
她竟然在脸红。
陆蝶卿将她拉到了床上,还贴心将被褥铺好,分好左右两边。
“殿下在左边,我在右边,这里还有一床褥子,若是夜里我踢被子抢被子了,殿下记得自己去拿哦。”
陆蝶卿如今对皇太女,转了态度和看法,怎么看都不觉得害怕了。
郑雪宁,宁宁!是个也会脸红害羞的傲娇坏坏!
她只要比对方更大胆一点,更若无其事一些,宁宁就会愣在那。
拿捏!
第65章我们睡觉吧
直到躺到了榻上, 看着头顶的床幔时,郑雪宁的脑海依然是恍惚的。
她以为陆蝶卿会是更紧张的那一个。
毕竟按她一贯的性格,无论遇到什么事, 她总是从容不迫,掌握主动权的那一方。
但看着软软糯糯的小少女, 偏偏学会了反客为主。
陆蝶卿浑然忘记了今日被带到云溪殿时的紧张和忐忑, 她仿佛是云溪殿真正的主人, 拉着郑雪宁躺到床上,甚至还帮她盖上了被褥。
“宁宁, 你想不想听睡前故事呀?”
陆蝶卿抱着半边被子, 侧着身子看郑雪宁,杏眼愈发明亮。
郑雪宁没有说话。
她有种错觉,自己被床边的这姑娘当成了小妹妹。
这是郑雪宁不习惯的位置与身份。
“不听。”她又不是小孩子。
而且…她不习惯被当成弱者来照顾。
皇太女的锋芒与倔强, 刻在了骨子里,让她哪怕心中动容, 也依然固执守着自己的坚持。
虽然在坚持什么, 她隐隐的也说不清。
也许是这温柔乡太过于单纯美好,她不敢让自己再陷入太多。
她是那种因为在雪夜里披着风霜雨雪跋涉很久了, 偶然被心善的姑娘邀请住进去坐一坐烤火取暖, 然后就想要把姑娘连同那个家都占为己有的人。
她并不善良。她甚至是贪婪的。
郑雪宁吸气,又呼气, 极力让自己忽略今夜的一切。
陆蝶卿见自己想给皇太女讲故事,却被一口断然拒绝, 心中委屈,抬起小脑袋, 清凌凌的眼眸看着她。
“哼。”这一声很奶。
也许是临近深夜,到了床上该睡觉的时候, 感觉皇太女躺到榻上比正人君子还要守规矩。
陆蝶卿心里那只兔子的调皮劲儿,逮着了窝里横的机会,跃跃欲试着表现。
“我每天和心心一起睡的时候,她都会给我讲故事,或者我给她讲故事。没有故事,我会睡不着。”
少女面不改色说起这话,郑雪宁则听了差点被呛到。
她作为木偶的时候,夜夜和陆蝶卿在一起,何时给对方讲过故事?
她睁开双眼,无奈又复杂地看向陆蝶卿。
就想不到,长得这么乖乖软软的少女,竟然也会使性子。
“你想听什么。”
郑雪宁并没有拆穿少女的谎言。
“呀,等一等。”
陆蝶卿像是想起来了什么,忽然坐直了身子,小心翼翼将放在枕头旁边的木偶,放到远处的桌子上,然后又千辛万苦的挪回来,从郑雪宁身上爬了过去,睡到里侧。
郑雪宁唇角抽了抽。
就没这么和人一起睡过一张床,这辈子都没被人从身上爬过去过。
偏偏少女做这一连串动作时,丝毫没有冒犯她的意思,纯粹是想到了就去做了,粗枝大叶,心思不够细腻。
看来在自己面前,陆蝶卿已经放松到了极致,都不防备了。
穿着寝衣,就敢在自己面前晃来晃去。
“你压到我了。”郑雪宁猛不丁开口。
刚刚睡到被窝里的陆蝶卿竖起小脑袋:“啊?”
她只有脑袋露在被褥外头,两只细嫩小手拎着被角,丝毫让人生不出其他心思,只觉得她过分可爱,想吓唬一下看她哭。
郑雪宁心口莫名有火气燃烧,纯粹是被陆蝶卿撩拨出来的。
她一个翻身,压在了陆蝶卿身上。
隔着被子,小少女柔软到像一团小棉花。
郑雪宁两只手撑着四周,有点担心把对方压坏了,虽然她也不重。
她是习武之人,动作迅捷,恍若大猫蛰伏了很久之后,终于找准时机扑出去,咬住了小奶猫的后颈,制服对方。
陆蝶卿缩在被褥里,露出来的小脑袋可可爱爱,杏眼睁得老大,红唇都因为惊诧微微张开,整张脸让人想揉。
“宁宁…”她大概是有点怕了,瑟缩着小声开口。
郑雪宁居高临下压着人家,有点儿得意。
“想听什么故事。”她还不忘记之前的那个话题。
陆蝶卿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瞧出来郑雪宁唇边的笑意,她心中那点儿害怕顿时荡然无存。
“我也不听啦。”她猝不及防伸出双臂,一下搂住了皇太女的脖子,好像一只小考拉试图挂在树上。
郑雪宁竟然一不留神,双手没撑住,整个人倒了下去。
说时迟那时快,陆蝶卿使出吃奶的力气,用力翻身。
郑雪宁作为堂堂皇太女,就这么重新被人压在了身下。
陆蝶卿这么一个娇小的个子,用出了吃奶的力气却挺大。
“不好好睡觉,明日这里就会有黑眼圈,就不好看了。”
她两只手落在皇太女脸颊上,摸了摸眼睛下方,声音轻柔,但表情怎么看都像是窝里横,故意吓唬人家。
反客为主,把皇太女压着,看对方动不了,狭长妩媚的丹凤眼里甚至流露出几丝惊诧,这种感觉太好啦。
好妙呀。
陆蝶卿一时手痒痒,像看到了好看的傲娇猫猫在晒太阳,一时间管不住自己,两只手又捏了捏皇太女的脸颊。
好嫩滑呀。
陆蝶卿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脸,然后得出了结论——她们两个人的皮肤一样光滑!
郑雪宁是属实没想到,兔子哭包胆子大起来,能这么厉害。
敢压着她就算了,这会儿甚至还敢光明正大捏她脸。
浓浓的错愕感,连同荒谬,让郑雪宁唇抿得紧紧。
“陆蝶卿。”半晌,她从牙缝里挤出来几个试图威慑的字。
“你给本宫下去。”
陆蝶卿眨眨眼:“你生气啦?不要生气嘛。”
一边这么说,一边还又伸出细嫩指尖,轻轻戳了戳皇太女的脸。
皇太女真的好好看呀。
要是她能做出来像皇太女这般清丽明媚的人偶就好啦。
天天这样近距离抱着睡,简直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事情。
怪不得古语有云,说秀色可餐呢。
大美人美到极致,就是多看上几眼,心情都会好。
陆蝶卿发现,她好像才是那个觊觎人家美色的人!
哪怕是隔着被子,抱着皇太女一起睡觉的感觉都好好呀。
暖呼呼的,旁边有个吐气如兰的大美人,靠近一点儿都觉得自己被带到了仙宫。
好开心!
她喜欢暖床!
呜呜对不起心心,比起抱着小木偶,她竟然可耻地动摇了一下,有点儿喜欢上了陪着皇太女睡。
啊呀呀陆蝶卿,你真是个见异思迁的坏家伙。
不能这样!
然而心里唾弃自己,但一抬眸看到皇太女那双潋滟的丹凤眼,还有冷艳的面孔,察觉对方一直在让着自己。
陆蝶卿就是过分的想要得寸进尺。
忍住,忍住!
她一骨碌滚到了自己睡的那右边床榻,转过身时,乖乖巧巧开口。
“好啦。我们睡觉吧。”
心满意足的陆蝶卿,今日着实经历了许多,没一会儿就踏踏实实进入了梦乡。
徒留郑雪宁在那看着少女睡颜,气不打一处来。
陆蝶卿睡着睡着就不老实,滚了过来,还把一条腿搭到她身上,将她当成了抱枕,紧紧搂住。
简直像个扒拉着大树的小动物。
郑雪宁抿了抿唇,心中复杂。
怎么无论是她当木偶,还是当人,都是被搂在怀里的那一个?
呵,小兔子不简单。
倒反天罡。
第66章香甜
郑雪宁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着的。
从母后离开以后, 过去了十五年,作为皇太女的日子里,从来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她常常需要在寝殿内点上助眠的熏香, 来让自己勉强放松一点。
但常常,头痛的折磨, 会让熏香没什么效果。
于是郑雪宁就会整夜整夜, 多点上几根助眠的熏香。
寝殿内一片烟雾缭绕, 那些蹑手蹑脚放轻了动作进来的宫女,常常要忍住咳嗽。
她的宿疾, 给了她一个性情古怪的理由。
郑雪宁不是没有注意到, 外界对自己的印象。
众人惧她,远离她,还会在背地里编排她。
她时常会想, 她这样的人,他日就算真的登顶帝位, 能成为一个世人眼中的好帝王吗?
倘若她真的被病痛控制, 做出草菅人命,或者愚蠢而偏执的决策, 她这样的愚蠢帝王, 毁坏的不仅是自己的皇权,还是与朝樱国息息相关的万千百姓。
夜越是深, 郑雪宁的脑袋里就塞满越多的思绪。
那些思绪,仿佛是无形的丝线, 绞成了一团团乱麻在她脑海翻滚,冲不破任何出口, 头就更加痛。
有时候,郑雪宁怀疑自己会疯掉。
或者她会折寿。
静谧的夜会放大人所有的感官, 她常常觉得常宁宫大到荒芜,这世上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荒芜之地存活。
她的痛苦挣扎与所有一切的疯魔,被放逐在这样的荒芜之地里。
父皇被年迈的阴影折磨,害怕失去九五之尊的一切,以至于在噩梦之后,寻来天师卜卦解梦。
这是一种寻求救命稻草的恐惧。
她其实也有。
但她说不上来,自己这些年恐惧的到底是什么。
只是因为生来就是储君,于是这个身份就成了彻底融入她郑雪宁骨血的东西,剥离不得。
若是剥离了,她就会变成一无所有的空心人。
所以她必须为了那点存在感,用力抓住储君之位。
抓住了就能继续安稳过着一如从前的日子。
但若抓不住?
那就是碎尸万段粉身碎骨,掉下万丈悬崖。
郑雪宁看着靠在枕边的少女,脑中浮现的是自己这十八年来生存的点点滴滴。
她从未如此清晰而客观的,站在一个更高的位置,去审视自己的出生和经历,乃至心路历程。
从前好像没有真正活过。
万般努力,只是不想死。
但到了今朝,看着近在咫尺的陆蝶卿,她恍然生出一种,她如今才算是活了的感慨。
小少女的睡姿一向很自由,是那种毫无防备,坚定相信这个世界不会伤害她的信赖与单纯。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平日里看着文文静静,甚至有些内敛和容易羞涩的少女,一睡着了就跟猫咪在安全的窝里睡到天昏地暗,露出小肚皮,四个爪爪也放松地打开。
虽然没真的像猫咪那样睡到毫无形象,但宛若八爪鱼一般缠在她身上的样子,也差不多了。
当脱离了人偶身体后,睡在陆蝶卿身边,郑雪宁才真切体会到,这姑娘的睡姿有多翻天覆地。
可出奇的,她却在这种并不习惯的感觉中,内心变得一片平和,甚至觉得活着真好。
陆蝶卿的体温是暖的,她的心更是一片温和澄澈。
郑雪宁抬起一只手,轻轻扯动被角,将少女露在外面的一截肩膀盖上。
听着小少女均匀起伏的呼吸声,她开始有睡意。
不过,在慢慢失去清醒,陷入到梦乡之前,郑雪宁后知后觉想起来一件事。
——她今夜人在陆蝶卿身旁,灵魂似乎就没有再被吸到木偶身体里去。
看来,的确和她猜测的一样。
只要她人在陆蝶卿身边,就不会再变成木偶了。
往后若是想要继续隐藏身份,就得注意这一点。给出陆蝶卿和人偶独处的空间。
郑雪宁闭上双眸,放任自己陷入梦乡。
…
翌日天亮。
陆蝶卿醒来,看了看四周。
四周环境明亮,摆设也都极尽奢华,寝殿里没有人。
她揉了揉眼睛,看向床边。
床边属于皇太女睡的那一边,已经没了人躺着的印子,连半点褶皱都没有。
甚至属于皇太女的那一床被褥,等等…
陆蝶卿坐了起来,盯着自己躺的地方发愣。
她方才几乎是大字型躺在了中间的位置!
所以皇太女到底是昨天深夜离开的,还是天亮时分?
陆蝶卿捂着脑袋想了一会儿,头发都被揉乱了,还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她只觉得昨夜睡得好香甜。
她开始回忆昨夜的一切,她对皇太女做了好多过分的事啊。
不仅压着人家,还捏皇太女的脸。
陆蝶卿,你怎么这么胆大包天。
少女看着自己的两只白嫩细手,想起来它们昨夜做的事儿,自己都不敢相信。
“啊呀!彩云书院!”陆蝶卿猛地想起来,她今日还得去书院。
不仅是今日,还有明日后日,以后的每一日。
她一发出动静,外头就传来了荷莲的声音。
“主子醒啦?奴婢这就为你去洗漱梳妆。”
陆蝶卿张了张唇,起身去拿衣裳。
荷莲那边已经递过来准备好的书院裙子,陆蝶卿犹豫片刻,伸手拿过来,快速在床幔里换好。
活了那么多年,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这般服侍,陆蝶卿真不习惯。
好在荷莲似乎也知道她的性子,并没有再做更多的事儿,陆蝶卿也就能勉强适应下来。
宫女们陆续进来,端着盆盛着热水,带了干净的帕子过来,让陆蝶卿洗漱。
少女看着面前六个排排站,等着自己的宫女,用商量的眼神看向荷莲。
“我不用人帮忙的…”
她没想到皇太女醒这么早,一觉起来就没影啦。
这会儿面对这么多宫女,她就紧张,不自在。
荷莲看出少女窘迫,忍住想笑的心思,对其他宫女挥了挥手。
那些人立刻把手里的东西,放到了桌上,然后安静退了出去。
人一少,压迫感就没啦。
陆蝶卿瞬间觉得松快多了。
“主子昨晚睡得好吗?”荷莲笑眯眯看着陆蝶卿。
陆蝶卿洗脸的动作一顿,差点把水盆打翻。
“…还,尚可的。”
就结结巴巴,说的有点儿心虚。
荷莲问起昨夜睡得如何,她脑海就全是睡前自己吃了豹子胆,怎么趴在皇太女身上,各种窝里横欺负人家。
天啦,陆蝶卿,你出息啦。
你敢去捏朝樱国储君的脸。
第67章只喜欢我
陆蝶卿心中兵荒马乱, 无比羞愧自己昨夜做的一切。
果然就不该给皇太女暖床嘛。
她一旦忘记对方的身份,就会做出一些自己事后也无法理解的事儿来。
她甚至中途产生过一种“要是能有一个长成皇太女这般美貌模样的人偶就好啦”的念头。
瞧瞧,像话吗, 这像话吗。
陆蝶卿,你不是采花大盗!
有心心一个就够了, 好好学习雕刻手艺, 将来给心心用玉山竹雕刻一个漂亮的人偶身体, 到时* 候天天抱着睡。
可千万不要去觊觎皇太女了。
陆蝶卿在心里恶狠狠告诫自己,恨不得把自己的爪爪拍两下。
荷莲在一旁笑眯眯瞧着, 望见陆姑娘脸上变幻不定的神色, 心中冒出欣慰。
果然昨夜有故事。
看起来,陆姑娘虽然心中对成为云溪殿的主人,有些强烈的抗拒。但似乎对皇太女颇有好感。
也是, 感情这种事儿,本来就是日久生情, 水到渠成的, 总不能拔苗助长,期待着它一天一个样, 马上就开花结果。
只是荷莲心里为自家皇太女开心。
偌大的皇宫里, 若是能有个知心人,往后的日子无论多么坎坷, 也会变得好过起来。
知道陆蝶卿脸皮薄,荷莲瞧出来定是发生了什么, 便也没多追问。
这让陆蝶卿逃过一劫一般,整个人松了口气。
轿子一抬, 她又去了彩云书院。
门口早早等着左蔓枝和左笑雅姐妹俩。
左笑雅一看到陆蝶卿从轿子里出来,就急吼吼凑过来。
“陆姑娘, 你可算来了,我们去吃早膳吧。”
为了能和陆蝶卿正大光明多相处一会儿,她今日可是饿着肚子来的书院,都没吃家中的早膳。
这会儿前胸贴后背的,实在是饥肠辘辘。
看到陆蝶卿,就跟看到了早膳一般,眼睛都快冒出绿光来。
她下意识想去揽陆蝶卿的胳膊,但想起来昨日在书院,看到皇太女坐在对方身旁,两人举止亲密的情景。
哎,一声长叹出现在心中。
左笑雅在身旁左蔓枝的注视下,到底是没敢伸手去做什么亲密举动。
昨日回去,她可是差点被家法伺候。
爹娘都对她各种耳提面令,让她不要去招惹那闪国的郡主。
要和皇太女表忠心,亲近那陆姑娘,只要态度到位就行,千万不能冒犯、过界。
否则再得罪皇太女,左家就真的无路可走了。
左笑雅来时还记着爹娘的那些叮嘱,想着不能被美色迷昏了头,但站在陆蝶卿跟前,和人家说话时,小心肝就又在发颤。
陆姑娘完全就是她的心头好,偏偏这世上还有一个皇太女,让她只能看不能碰。
陆蝶卿接受了左笑雅的邀请,和左家姐妹一起去用了早膳。
用过早膳后,左笑雅就开始旁敲侧击。
“陆姑娘,今日皇太女会来书院吗?”
陆蝶卿一怔,想了想,摇头:“我也不知道。”
昨日皇太女来书院,也叫她好意外呢。
没打听出来这个,左笑雅反而开心起来,回头给左蔓枝使了一个眼神——看到了吧,陆姑娘和皇太女并没有那么亲密无间。
左蔓枝无奈,冷着脸瞪了妹妹一眼。
左家只有两个姑娘,他们这一辈嫡出的子嗣里,并没有男丁。
左蔓枝是花了心思培养的,她自小身上担子就重,知道比起家族的荣辱兴衰,自己的幸福不重要。
往后无论和谁成亲过日子,是男是女都不重要,只要能给家族带来助益就好。
但妹妹不行。
她只有一个妹妹,她会希望将来妹妹能自由自在,和喜欢的人在一起,过没有负担和责任的日子。
若这次妹妹喜欢的是旁人,按照她从前对左笑雅的宠溺,定然是支持的,甚至会不遗余力的促成。
可那人偏偏是皇太女放在心头的闪国郡主,那就万万不行。
左蔓枝知道妹妹打小就没个正形,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看上眼的人,却不能去追求,心中是难受的。
但没办法,为了家族,有些事不能做,她只能看着妹妹不让她一时上头了乱来。
于是在书院里,就经常见到这样一幕,左蔓枝姐妹俩跟在陆蝶卿身边,形影不离。
顾书元是男子,虽有心照应陆蝶卿,但看着三个少女挤在一起,他拉不下脸凑过去,便只能默默当个隐形背景板。
反正他的存在,也只是让旁人看到,陆姑娘在书院是有人维护的,他是皇太女这一派的人,不错眼的在一旁看着,就不会有不长眼的人趁着皇太女不注意的时候,去欺负陆姑娘。
有左家姐妹和顾书元当小尾巴,陆蝶卿在彩云书院适应的很快。
几乎没有人对陆蝶卿露出任何排斥神色,就算心底里有意见和想法,也都藏在暗处,并不表现出来。
当在彩云书院的这一日结束时,陆蝶卿甚至有点儿舍不得。
姜夫子讲那么多有用的东西,她愈发觉得自己过去在荒废时光。
书院真是个好地方。
荷莲早在外面等着她,见陆蝶卿坐上了轿子,便笑着道。
“主子初离开家,定然是不习惯的。殿下吩咐了,今日送你回家团圆,明日再接回云溪殿。”
咦?
陆蝶卿有些意外。
“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陆蝶卿从轿子里探出脑袋,小声询问。
荷莲笑着:“主子怎么这么问?”
陆蝶卿就垂着脑袋,犹豫着小声道。
“殿下今日没去书院,也…没让我去云溪殿,她是不是生气了?”
想到昨夜自己睡前的胡闹,少女有些纠结和忐忑。
荷莲笑了:“殿下怎么舍得对主子生气。”
陆蝶卿被说的脸红,缩回了轿子里。
她摸出了藏在袖子里的小人偶,心中怅惘。
那么今夜,就是陪心心的日子!
竟然有些如释重负。
不然她分身乏术,不够分给两个人啦。
*
陆蝶卿回到偏殿,陆荷面上说她特意回来干什么,跑来跑去不方便,但心里却高兴到不知道说什么。
白铭和她准备了一桌子的好菜,仿佛在过年,一股子欢快气氛。
女儿才离开一夜,陆荷心里就一直不踏实,夜里觉也没睡好。
她是想让雏鹰展开翅膀去飞,但也担忧他们家的这只小鹰,在外头会不会遇到危险和坏人被欺负。
昨儿夜里,她就梦见自家姑娘被一只大狼叼去了。
醒来后,暗笑自己太过于紧张,才会做这样的梦。
孩子大了,哪有不放手让她去飞的。
尤其是她们闪国的姑娘,就定要飞出名堂,才不辜负这一生。
而不是像她这样…
陆荷心中高兴,又捧了酒来喝,陆蝶卿这次长了教训,知道自己一杯就倒,就没碰酒。
她哒哒哒跑回自己原本的厢房,把小人偶放到床上,趴在那儿碎碎念。
“心心,天都黑啦,你回来没有呀。”
“是我不好,我先和你道歉,我昨夜和皇太女在一起,冷落了你。你别和我生气好不好?”
“皇太女给我找来了玉山竹,我以后练好了刀工,就可以用它来给你做新的身体啦,你喜欢嘛?”
一口气说了好多话,陆蝶卿眼也不眨看着自己的小木偶。
“心心?”
就在她以为小木偶今夜不在时,心底终于响起了声音。
“你昨夜抱着她睡,我都看到了。”
“你以前说,只喜欢我。”
陆蝶卿僵住,一下子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
呜呜呜,她…
她现在为何有种当了负心女的感觉?
对着心心,那么那么心虚。
第68章桎梏占有
听着木偶心心对自己的控诉, 陆蝶卿头都抬不起来了。
没法解释,昨夜自己抱着皇太女,睡前很开心的样子。
郑雪宁瞧着少女哑口无言, 快藏起来的模样,心中有被可爱到。
她却藏着情绪, 不动声色继续询问。
“所以, 是更喜欢抱着我, 还是她。”
小木偶不动声色给了一个送命题。
陆蝶卿老老实实回答:“是心心。”
她的小人偶是用她的心血凝结出来的灵,在这世上和她之间的关系莫逆, 任何人都不能比拟。
见陆蝶卿回答这般爽快, 郑雪宁反倒是有些微不爽了。
她发觉无论少女选择哪一个,没被选择到的那个自己,都会感到被抛弃。
于是那种抛弃感, 反而盖过了被选择的快乐。
她的确是贪婪的,不知餍足的。
无法享受身在人偶中, 被全心全意注视的那短暂瞬间。
郑雪宁沉默的时候, 陆蝶卿就小心翼翼看自己的小木偶。
她纤细白嫩的手指,轻轻拂过小木偶。
过了一日, 昨夜木偶落到浴桶中被打湿的部分, 已经完全恢复了干燥,颜色不再那么深。
“心心, 你看这个。”
陆蝶卿想哄自己的人偶开心,一骨碌爬起来, 将放在不远处桌上的一个东西拿了过来。
郑雪宁瞥了一眼,有些意外。
陆蝶卿竟然将她昨夜随手削的那个玉山竹雕像, 拿了过来。
“没有比较,就不知道我的雕工好糟糕。”
“你看这个雕像, 是不是很好看呀。有它做对比,我才知道自己…之前雕的木偶模样,实在是对不起心心你。”
陆蝶卿努力去感受心心的情绪,不想让心心对皇太女有隔阂和意见。
“心心?”少女的每个眼神都落在木偶身上,藏着满满关注。
郑雪宁:“嗯,好看。”
瞧着少女笨拙哄自己的样子,郑雪宁那些郁结就悄然消散了。
陆蝶卿就哄好了人偶,舒展地露出了一个笑,眉眼弯弯,唇角也翘起。
梨涡很甜,但看着不像是她脸上最甜的那个部分。
郑雪宁最喜欢的,是陆蝶卿的那双眼睛。
里面干干净净,什么都没装,只会在每一个情绪起伏的当下,表露出来内心的情感。
开心时,简单纯粹,热烈又打动人。
难过时,双眸就凝聚起水雾,仿佛心都碎在了这里。
郑雪宁从未见过如此明亮和漂亮的眼睛。
许多次,她面对陆蝶卿时,做出的那一切远离原本生活的举动,都像是一次次冒险。
身不由己被吸引,却让她更像个活着的人了。
陆蝶卿可容易被哄好了,见自家小人偶不再生气,她马上凑过来,小声商量。
“心心你会想要先换一个身体吗?比如这个?”
皇太女的雕工实在是好呀,玉山竹做出来的雕像,摸在手里非常滑,很像上好的玉石,有种温润感。
何况这雕像还有那么漂亮的脸,显得非常精巧,像个精致的收藏品。
陆蝶卿不由自主,想要给心心最好的东西。
少女的迫切,郑雪宁看在眼里,她沉默片刻。
“不换。”
第一次看清木雕的模样时,她的确嫌弃过,嫌木雕不够精巧,有些丑陋。
但那是她在这个世上,第一次成为的“与郑雪宁”无关的样子。
它的意义,和美丑无关。
和爱它的人有关。
陆蝶卿被拒绝了,眨着杏眼询问。
“为什么呀?”
木头人偶:“你雕刻的就很好。”
哇!
被心心夸夸了耶。
陆蝶卿太少听见小木偶对自己的夸夸了。
她捧起小木偶,亲亲脸颊,又亲亲额头,放在了自己怀里紧紧贴着心口。
“喜欢心心夸我。”
“我会继续努力的。以后一定弄一个最好看的身体给你。”
少女小声承诺,心中充满了动力。
朝樱国的藏书楼里,关于人偶典籍的那部分,她几乎已经翻遍了。
可随着姜夫子在书院里讲课,无意中提到的一些东西,陆蝶卿发现成为人偶师并没有那么简单。
让人偶具备灵性,严格来说,只是第一步。
真正的人偶师,是能赋予自己的人偶特殊能力的。
厉害的人偶,甚至能做到刀枪不入,飞檐走壁,甚至会法术。
陆蝶卿听到这些时,人都惊呆了。
她忍不住和自己的小人偶,分享起这几日的见闻。
“心心,你说姜夫子说的那些东西,是真的吗?你将来可以变得那么厉害呀。”
她原本以为,人偶比起普通人,最厉害的地方在于,人偶的躯体被损坏了,还能通过各种材料修复,不会死亡。
可姜夫子无意间提及到的那些,却像是神话故事中出现的东西。
陆蝶卿甚至不敢想象。
“为何人偶师会在后来的两三百年里,断绝了传承呢。”
她喃喃自语,莫名觉得被这件事情吸引,就很感兴趣。
郑雪宁漫不经心回答:“兴许人偶师本就不该出现在民间。”
陆蝶卿没听懂:“什么意思呀。”
郑雪宁语焉不详:“古籍上曾经记载,有帝王追求长生之术,四处寻找仙踪。那么联想人偶师的奇异之处,若把他们比作修仙者,一切不就说得通了。”
陆蝶卿怔在那里:“修仙者…”
小少女的三观受到了极大的冲击,人都傻了。
她从来没往那方面想过。
“可是…修仙者,这些东西不都是杜撰出来的神话传说嘛。”
陆蝶卿弱弱开口。
木头人偶在陆蝶卿心底响起的声音,听不出什么情绪。
“何谓杜撰,何谓真实存在。若是上位者有心隐藏,只要将所有涉及到的典籍记载销毁,再严令民间不许讨论这些东西,许以重罚杀鸡儆猴。两三百年过去,你还会觉得曾经真实存在的东西,是真的吗。”
陆蝶卿傻眼了,她甚至没有留意到,为何她的小人偶会懂那么多东西。
“那…难道真的有修仙者?”
少女一直喃喃,心中虽觉得不可思议,却又隐约觉得合理。
否则木偶为何被点灵成功后,就能被赋予灵性,活过来思考对话呢?
郑雪宁见自己说的话,让少女陷入了混乱,轻哼一声。
“信则有,不信则无。”
她想让少女将自己抱着睡,可见陆蝶卿这副样子,怕是一时半会没有困意。
“不许走神。”
小木偶有些霸道。
陆蝶卿回过神来,立刻哄起她来。
“没有啦,我只是在想你方才说的话。心心,仙人都是神通广大的,你说,我们会不会有机缘,认识到真的仙人,让你变成真人?”
木头人偶安静了片刻,问她。
“为何想让我变成真人。”
从未听过有人想让人偶真正变成人类的。
少女脑海中在想的东西,常常让郑雪宁意外。
见她这样问。
陆蝶卿就老老实实回答。
“这两日我都是在彩云书院用的三餐,那里的膳食好好吃呀。我有时候就在想,若你能吃东西,往后无论我去哪里,都能把品尝到的美食,和你一起分享啦。”
说起这些时,陆蝶卿双眸中满是期待和赤诚。
郑雪宁忽然从内心深处,涌出几丝愧疚。
小兔子待她热烈真诚。
然而她想做的,却是更加桎梏和占有对方。
第69章心心相印
陆蝶卿从家中离开时, 陆荷颇为不舍,将她一路送到了轿子上。
“卿卿,你别怪娘。”她看着脸上尚有稚气的女儿, 心中复杂又内疚。
有时候,她像是在将自己失败的人生, 投射到卿卿身上, 于是想要看着对方变得和自己不一样, 替她活出点新的样子来。
她也会想,自己是不是不该对女儿这般放心。或者, 让卿卿一辈子留在宫廷里平平安安才是真的?
陆荷神情恍惚。
陆蝶卿看娘如此模样, 回头抱了抱她。
“娘,我为何要怪你呀?你是说去书院读书,我搬到了云溪殿, 你们没有马上来陪我吗?”
小少女笑起来,一双漂亮杏眼弯成了月牙。
“我隔一日就会回来见你们的。”
若是之前, 她的确会盼着爹娘快点搬过来。
可如今已经知道了云溪殿的特殊意义, 她自己偶尔过来住一住,让皇太女教自己雕工, 已经是沾了对方的光了。
又哪里来的脸面, 让爹娘也一起搬来鸠占鹊巢呢。
陆蝶卿反而觉得如今这样,一日在云溪殿, 一日和爹娘一起很好。
她安慰陆荷:“娘,彩云书院真好, 姜夫子讲东西旁征博引,我听了很多从前不知道的东西。”
她忍不住感叹:“幸好娘从前一直抓着我习字, 告诉我字如其人,让我下了点功夫, 还给我开蒙。不然我在书院里,怕是还跟不上其他人呢。”
说起这些来,陆蝶卿的双眼都在发光,像里面装了很多小星星,显得格外灿烂。
“娘,我们的屋子里,虽然什么书都没有,但那些开蒙的东西,幼时你都给我教过了。我真是好幸运,有娘这样的才女,给我当夫子,旁人可没有这样的经历。”
“我只是今天夜里不回来,住云溪殿,明儿就又回来啦。”
哄着娘,直到对方露出了笑脸,陆蝶卿才坐上了轿子。
陆荷站在路边,瞧着那顶轿子远去,几次欲言又止,眼中泛起朦胧的泪意。
白铭从身后走出来,拍了拍妻子的肩膀。
“她会好好的。”
夫妻俩看着轿子转进拐角,直到消失不见,才并肩回到偏殿。
陆蝶卿今日颇有些心神不宁。
从娘将她送到轿子上,脸上流露内疚和复杂神色时候开始,她心中就有些堵。
但她说不上来是为什么。
“心心,我觉得娘这几日有些怪怪的。”
她摸出袖子里的小木偶,说起只有她们两人听见的悄悄话。
“儿行千里母担忧。”郑雪宁难得附和了一下。
陆蝶卿很给面子的“哇”了一声:“心心好厉害,腹有诗书气自华。”
她捧起小人偶,和它脸贴脸,猫儿撒娇那样蹭了蹭。
“感觉无论有什么心事,只要心心你在,和你说几句,我就会好受很多。”
“我的好心心,没有你我可怎么办呀。”
陆蝶卿轻轻感叹,简直无法回忆没有人偶之前的日子了。
习惯了有人陪伴,有人真正站在你这一边替你着想,过去一个人在黑夜里待着的日子,就变成了不想再经历的事情。
郑雪宁面孔发热,却忍着不吭声。
“这些话是只和我说,还是也和别人说。”
都到了这个时候,小木偶还不忘记吃醋。
陆蝶卿鼓起软嫩的腮帮,小脸认真:“当然是只和心心。”
“你看,我听见你的声音,不需要用耳朵,只需要用心,我们心心相印,心灵相通,这样的联系,世上任何人都做不到。”
小木偶似乎是被哄开心了,从陆蝶卿掌心跳起来,一路坐到她肩膀上,靠着她脸颊。
陆蝶卿偏过脑袋,垂眸看着小木偶的脑顶,唇角翘起。
她真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人!
轿子行到半道上,经过藏书楼附近时,陆蝶卿想起阿桑,特意掀开轿帘,朝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
皇太女出事那几日,自己浑浑噩噩的,都没怎么和阿桑好好说过话。
如今再想起来,陆蝶卿感到有些抱歉。
似乎真是想什么来什么,才刚想到阿桑,就见假山后来了纷争声。
“呵,你看守不力,让藏书楼的典籍遗失,还想隐瞒?跪这里一日不许吃喝,已经是饶了你。”
“再敢多话,就把你拉去打个五十大板。小贱蹄子,这般扯谎,就该掌嘴。”
老嬷嬷的声音传来,颇为尖利。
里头传来了清脆的巴掌声。
“嬷嬷,嬷嬷,我不敢了,藏书楼的活儿我一直好好干着,我也不知道典籍怎么会丢了,真的不关我的事啊!”
求饶的那个声音,听着有些虚弱,还带着哭腔,但极为熟悉。
陆蝶卿听出那是阿桑的声音。
郑雪宁只是略微听了一耳,已经知道外面发生的是何事。
“看来是你的那个朋友,在被宫中老奴教训。”
木偶在陆蝶卿心底传来的声音极为平淡。
皇宫中发生这样的事情,几乎是司空见惯,根本不算什么。
陆蝶卿却立刻让人停下轿子。
“放我下来。”
轿夫连同跟在一旁的荷莲,面上都有些不解,但还是都照做了。
不等荷莲伸手来扶,陆蝶卿就已经跳下了轿子。
荷莲忙跟在她身后一起走。
皇宫里处处是繁茂的树木和花丛,假山旁尤其。
倘若不是有声音传来,光凭肉眼甚至发觉不了那儿站着人。
陆蝶卿脚步匆匆,小跑到了假山后面,果然看见那里站着四个人。
阿桑被一个宫女按在地上,脸上红红的,巴掌印清晰可见。
而一个神色凶悍的老嬷嬷,正双手叉腰站在一旁。
旁边甚至还站着个虎视眈眈的小太监,似乎只要阿桑挣扎,他就也会上前帮着按住她。
看到这一幕,陆蝶卿蹙眉,心都纠了起来,几乎是立刻想到了自己从前的遭遇。
她也曾经被李嬷嬷这样按着教训,只是运气好,在皇太女经过时逃过一劫。
瞧见阿桑也遭遇这些,陆蝶卿很是心疼和气愤。
“你们不要碰她!”
从来不敢大声说话的少女,义愤填膺起来,整张小脸气到通红。
她看着没什么气势,只令人觉得是个生气了的漂亮小姑娘,一团和气,面孔瞧着就是软嫩的。
老嬷嬷连同另外两人看到她,都瞪起眼睛,面色防备。
“你是何人?”
阿桑在看到陆蝶卿时,脸上则露出了惊喜之色,只不过转瞬,就又重新变成黯然和羞愧。
让自己的朋友看到这副狼狈模样,她心里很难受。
重新被塞回陆蝶卿袖子里的小木偶,几乎能想象少女面对的那个场景。
——没人会怕兔子模样的漂亮少女。
——人要学会狐假虎威。
她叹气,在陆蝶卿心里教她。
“把腰牌拿出来。”
“让他们滚。”
“要凶一点,盛气凌人会不会?”
第70章永远
陆蝶卿像皮影戏里的小人儿, 自家心心说什么,她就笨拙地照做。
“看这是什么!”她奶凶奶凶拿出皇太女的腰牌。
少女开始生涩地狐假虎威。
一众宫人看向少女掌心的烫金腰牌。
几乎不用陆蝶卿再刻意提醒,老嬷嬷和另外两人, 都麻溜的跪了下来。
老嬷嬷心中惶恐,正眼都不敢看陆蝶卿。
“老奴有眼不识泰山, 不知姑娘是太女殿下的人。老奴该死!”
在宫中混了这么多年, 还太太平平的老宫人, 哪有没眼力见的。
欺软怕硬这种事儿,也只会出现在最底层。
面对贵人, 他们比谁都会掂量。
老嬷嬷心道, 本来还想着藏书楼是个好差事,只要把阿桑这个小丫头找个名头安个罪挤走,就能安排自己的远房侄女接上活儿。
可万万没料到, 竟然半道上蹦出来一个来头了不得的拦路虎,看起来还是和阿桑认识的。
此事是万万做不得了。
非但如此, 事后还得好好和阿桑赔罪, 不能让对方记恨。
若早知道阿桑认识这么一个大人物,她说什么都不会因为侄女的事儿, 把主意打到对方身上去。
但如今, 说什么都晚了。
老嬷嬷跪在地上,干脆抬手, 狠狠打了自己几巴掌,讨饶道。
“老奴有眼不识泰山, 冲撞了贵人。”
她对阿桑下手的时候,有多狠, 如今在自己认为是贵人的陆蝶卿面前,对自己就也有多狠。
两耳光下来, 脸登时就有些红了。
见老嬷嬷这样,身后的宫女和太监,也暗暗咬牙这般照做。
一时间,场上都是清脆的巴掌声。
陆蝶卿惊骇着看他们,呆了片刻,才连忙开口。
“停,你们…”
“还不走!”憋了憋,陆蝶卿只憋出来这么一句狠话。
她方才见阿桑被欺负,心中是生气的,但见这三个宫人这般做派,那几分怒意就变成了复杂的情绪,甚至觉得老嬷嬷他们瞧着可悲。
一听陆蝶卿这般发话,没有追究的意思,那三人立刻弓着腰跑了。
跑出老远,一旁的宫女对老嬷嬷埋怨道。
“先前不是说阿桑毫无背景?怎么回事,今日差点折进去。费嬷嬷往后再有这种活儿,可别喊我。”
费嬷嬷眼底也流露后悔神色。
心道要在这宫里长命百岁又安全的混着,可得留心,谁也不晓得哪个宫人背后,就藏着个冲撞不起的大佛。
小太监也跟着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嘴上却没敢埋怨。
反正无论是手持太女殿下腰牌的姑娘,还是费嬷嬷,都不是他能得罪的。
荷莲意味深长看着三人跑远的身影,心中想着,陆姑娘还是太宅心仁厚,就这般轻轻放过了他们。
此事若换成她处理,定然让它闹大,好让旁人都知道,什么人能得罪,什么人不能。
如此,才能更加维护新主子的地位。
慈不掌兵,若是太过于仁善,就握不住手中的权柄。
作为陆蝶卿藏在袖子里的木头人偶,郑雪宁虽并未亲眼看到方才的场面,但只听个声音,便能拼凑出场景。
她反倒不意外陆蝶卿的做法。
这姑娘没见过血,虽过去身为质子,受过一些苛待,但那颗心却被保护得极好,一直是澄澈透明干净的。
太软心肠的人,便会在旁人先下手讨饶的时候,生不起计较的心思,而容易被应付过去。
假山后,如今只有陆蝶卿荷莲,连同还没站起来的阿桑。
陆蝶卿快步过去,搀着阿桑站起身。
“阿桑…”
阿桑低着头,被陆蝶卿扶起来时,眼睛都红了,哽咽道。
“谢谢。”
她有些无法面对陆蝶卿。
早在皇太女刚出事的那日,当着自己的面,陆蝶卿被人带走,自己却没帮上任何忙。
事后还害怕惹事上身,而只暗地里打探消息,她就觉得无颜面对陆蝶卿。
尤其是在知道了,陆蝶卿后来去了彩云书院。
她愈发觉得,从闪国来的这小质子,便像是沦落到山谷里的凤凰,终于回到了应有的位置。
比起自己,陆蝶卿已经宛若天上明月,是高不可攀的存在了。
她已经不敢把对方当成好友。
何况…这几日也没有见陆蝶卿再来藏书楼。
阿桑心中有失落,又有酸楚,还有愧疚。
尤其是今日被陆蝶卿撞上自己最狼狈的时候,还因为对方,才逃过一劫。
陆蝶卿温柔看着她,轻声道。
“有受伤吗?”
阿桑捂住了有些红肿的脸,摇了摇头。
“没事。没受伤。”
“今日多谢你…我、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陆蝶卿对她越是友好,阿桑就越是无法面对自己。
她低着头,匆匆走了,根本不敢让陆蝶卿多看脸上的红肿。
陆蝶卿怔住。
她看着阿桑的背影,手抬起,但又落了下去。
再次和阿桑见面,她能感觉到那种生疏,仿佛有什么无形的东西,挡在了她和阿桑之间。
她们不再像是在藏书楼,一起分享她娘做的饼时,那般轻松自在了。
为什么?
陆蝶卿脸上浮现了怅惘和疑惑,她不明白阿桑为何排斥她了。
郑雪宁一眼看出来小哭包在想什么:“你要接受,有些事情的变化,包括人。”
陆蝶卿自言自语着回答:“为什么人会变呢?”
荷莲以为在问自己,立刻轻声道。
“回主子,人慢慢长大,自然就变了。一辈子那么长,春夏秋冬数不清多少个,天地在变,沧海桑田也慢慢变,人怎么会不变呢。到老到死,说不清要经历多少事儿,变是人之常情啊。”
她虽不知道陆蝶卿之前和阿桑的关系,但看新主子对那宫人这般关心,多少也能猜到,陆蝶卿的失落茫然,和阿桑方才的反应有关。
荷莲反而看得很清楚。
阿桑看陆蝶卿的时候,眼神是带距离感的。
人不敢过于靠近未知的,变得陌生,但又和自己不在一个圈子里的人。
荷莲说的很慢,是真心在开导陆蝶卿。
她和张嬷嬷一样,都觉得皇太女能有陆蝶卿这样的知心人,是一件好事。
皇太女身在最高的那个位置,平日里忧思过重,已经不会轻易相信旁人,自然也无法体会到真情。
但陆蝶卿这般简单善良的姑娘,就像莹莹烛火,罩在灯笼里,不会灼伤人,但却又能驱开黑暗。
反倒是能误打误撞撞开殿下的心房。
陆蝶卿坐回了轿子里,她觉得心心和荷莲的话,自己好像听懂了,但又没听懂。
“心心,你会变吗?”
她忽然按住心口,茫然地问起小人偶。
郑雪宁瞧着少女呆呆的模样,缓缓道。
“怎么变,你给我雕刻成什么模样,我就永远在你身边。”
——我就永远在你身边。
陆蝶卿心底的迷惘一扫而空,露出了一个安心的笑。
“对,我们永远在一起。不变。”魔/蝎/小/说/m/o/x/i/e/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