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流韵 作品

第十四章 冯啸的秘密

翌日,穆宁秋像寻常商贾那样,在钱江各处码头与水关细细兜了一天,回到客栈时,暮光已至。

伙计殷勤地拎出一只竹篓:“爷,这是‘哙活鸭’的樊大娘亲自送来的,说谢谢你昨日帮衬了她们。里头都是些我们钱州的土仪,除了酱货,还有茶叶啥的,封装得当,爷一路带回北边,不成问题。”

“哦,知道了。”穆宁秋接过竹篓,往内院自己的客房走。

江南梅雨季与头伏之间,有短暂的三四天,不算闷热难耐,月华初现的时辰,最是凉爽宜人。

穆宁秋沐浴完毕,坐到熏了艾叶驱蚊的窗下,一面喝着客栈的凉饮子,一面把玩自己的匕首。

昨日,酱货店风波初静后,冯啸立刻感激而歉疚地向穆宁秋提出,自己去钱州城最好的刀剑铺子,选一把新的短刃,补偿给他。

穆宁秋明确表示不必,白刃既是他们这些商贾拿来防身的,刺活人与剖死鼠,本无分别。

冯啸也不再絮叨,只将那匕首,又是冲井水,又是浇白酒,末了还拿老虎钳夹着,伸进灶火里烤了少顷,才将它还给候在院里的穆宁秋。

穆宁秋佯作松泛地问一句,怎地不惧死物的污秽腥臭。

冯啸答得爽快:从小就对蛇虫八脚、兔子田鼠的好奇,玩久了便如杀鱼宰鸡般习以为常。

穆宁秋离了饭铺后,静静走了一阵,心事又缠缠绕绕起来。

一忽儿思忖,母亲说樊都尉是个狠角色,所以他的这个女儿,便随了他的作派吗?

一忽儿反省,自己方才走都要走了,怎地又留下来,端出仗义执言、出手相助的姿态,对母亲口中的杀父仇人的家眷,倒像是待以故人之道了。

穆宁秋想得烦躁,回到客栈又灌了几杯酒,酣睡一夜,今日在外头奔波了四五个时辰,从市井间打探了几箩筐大越朝堂到民间的种种讯息,总算靠着忙碌,将心绪平复成一个北国使臣该有的样子。

不想,晚间返还客栈,又被一箩筐谢礼,拉回与樊家的连接中。

左右是明日午后才去鸿胪客馆与上司会合,前半日尚有闲暇,穆宁秋决定,还是再走一趟樊家铺子,说不定,樊都尉得了消息,心忧女儿与家姐,已赶了过来。

那么,自己此番,终究能见到这个人如今的模样了。

……

冯啸在卯中时分,就已经洗漱停当了。

“姑母,我去给西子楼送酱肉吧,正好问问他们掌柜,水牛奶和琼脂粉要怎么个调法,豌豆糕才嫩,然后再去码头买青鱼,时辰须久些。”

樊哙知她孝顺,在市井食肆里学了各样软烂酥嫩的点心,是回去做给冯县主吃。

“路上当心,别为了抄近路去走小巷子。”

“知道啦,”冯啸往篮子里码放酱肉,宽慰樊哙道,“沈云甫再蠢,也不至于为了个外室犯下重罪。我这几天要是被敲了脑壳折了胳膊,他不等于昭告天下,他想去吃牢饭嘛。”

大半个时辰后,交接完货品的冯啸,走出西子楼,顺着眼前这条从早市开始就热闹非凡的石板路,行到一家温州人开的腌货铺子前。

“咦,女郎君,有些日子不见咯。”老板娘殷勤地与她打招呼。

买卖人的记性总是超群,何况冯啸是个挺好看的小娘子,虽然这家温州人搬来此地没多久,并不识得隔了几条街的樊家酱货店,但对半个月前光顾过的冯啸,老板娘依然认了出来。

冯啸和声道:“拿三罐‘糟白生’。”

“糟白生”是温州特产,人们选取一种只有寸把长的白色小带鱼,用海盐、糯米、糖、酒、红曲糟制而成,里面还会放入白萝卜丝。

四月末是捕捞这种柳叶带鱼的最佳时节,肉肥而骨未硬。故而,现下的六七月间,温州铺子里主打的便是“糟白生”。

“小娘子,多谢你光顾我家。我们搬来都城前,还怕此地的人,不爱吃生腌呢。”

冯啸将带鱼罐子放进竹篮,递过铜板,一面说道:“不会啊,我们钱州人,从小就吃呛虾,呛虾就是拿白酒呛晕后,浇上南乳、糖、酱油、醋、姜蒜调的味汁,生吃的。不过,我更爱吃你们的这个带鱼,肉嫩,糟香。过几日入了伏,不少人会疰夏没胃口,就靠你家的糟白生过粥啦。”

老板娘听得眉舒目展,心道这个小娘子,看着有点生人勿近的冷气,一开口,很会说吉利话嘛。

她一高兴,又多塞给冯啸一只小罐的“糟白生”:“闺女,这个送你的,不算钱。你买三罐都不还价,比那些只拿一罐还对半还价、最后又不买的,实诚几多咯。”

冯啸也不推辞,道谢接过,告辞而去。

她走到码头,找到熟识的渔民,给姑母的铺子定下二十来斤青鱼。

付过定钱后,冯啸提出请求:“方才脚崴了些个,可否划我去北边镇子的凤凰山码头?我付船资。”

船家一口答应,唤来自己的婆娘,用大船边的柴水小舟,载上冯啸。

船儿贴着河岸缓缓而行,冯啸举目岸上,熙来攘往的,都是各家酒肆饭铺的采买伙计,或者富贵人家的厨娘、普通人家的主妇,并没有跟着小舟的可疑人。

忽地,冯啸的目光,捕捉到一个挺拔的身影。

朝阳打在他雪青色的圆领深袍上,为这淡雅的布料染了浅浅的金色。

金色同样也映着那人的脸,冯啸即便离得远,依然能辨出对方不同于越地男子的棱角分明、高鼻峻眉的五官。

更别提几个与他迎面相遇的小媳妇大婶子,交汇后行了好几步,终是忍不住回头去瞧他。

冯啸的视线随着人影移动,心语道:那不是前天的好心胡商,他穿我们越人的衣袍,比穿胡服好看多了。

唔,他的名字也挺好听的,穆-宁-秋。爹爹说,北燕犯阙常在秋天,因为骑兵的马匹吃了一夏天的鲜草和豆料,壮得很。

宁秋,不就是秋天不打仗、安宁太平的意思嘛。

木浆撩起水波涟漪,小舟往北,行人向南,冯啸很快就看不见穆宁秋的人影了。

如此划了两炷香的功夫,冯啸到了目的地。

“阿嫂,问你借个斗笠,太阳大。”

“使得使得,你们小娘子皮肉细嫩,不经晒。”

冯啸戴好斗笠,跳上岸。

她三拐两拐,就到了凤凰山脚下,熟门熟路地进入一间柴扉小院。

绕过供着四个牌位的前厅,她抬起手,摇了摇廊下的风铃,大声道:“读书不觉已春深,一寸光阴一寸金。”

很快,内院深处,一个人挪着步子走出来。

“今天带来的,不是‘糟白生’吧?”

那人走到冯啸跟前,期期艾艾地问。

是个与冯啸年纪相仿的后生,白皙清秀,说话带着江州口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