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流韵 作品

第十五章 躲灾的小郎君

这俊秀的小郎,姓魏名吉,其父是江夏郡王刘映的幕宾,深得刘映信任。

可惜天不假年,魏父刚过而立就病死了,彼时,魏母只二十三四年纪,小魏吉才六七岁。

郡王刘映心慈且通达,让王妃劝慰魏母,守节亦可,改嫁亦可,若选择后者,不妨将魏吉留在郡王府,这孩子可以与郡王的子女一同进学,郡王定会给他安置个好前程。

魏母倒也爽快,直言自己尚年轻,还是想嫁人,家里父兄也愿意作主,帮她再觅新夫,如此计议的话,魏吉的确由郡王与王妃施恩抚养,更得善待。

于是,魏吉至此成了刘映公开的养子,刘映奉旨为朝廷主理白鹿洞书院后,也让魏吉进书院读书。

但魏吉与魏父的脾性、资质与兴趣都截然不同,魏父沉稳果毅、精于诗书文章,胸有韬略,魏吉则活泼跳脱,不爱听父子们讲解圣贤书,倒是喜欢跟别有“术”技的学子们混。

其中,就有比他大十余岁的沈琮。

少年魏吉,经常屁颠颠地粘着青年沈琮,嘴甜眼快手勤。

渐渐地,有些冷傲的沈琮,也对他亲近起来,教他不少医理医术,平日里给师长或同窗诊治急症外伤,也允准魏吉打个下手。

后来,沈琮被郡王刘映举荐入宫,魏吉继续留在白鹿洞书院苦读。

如此又过了五六年,心细善察的郡王妃发现,魏吉实在不是读书的料,便说服郡王,不为良相、便为良医,还是让魏吉东到钱州做沈琮的徒弟,将来在御药局谋个一官半职,他父亲泉下有知,也会安心的。

刘映对妻子的提议从善如流,给沈琮写了亲笔信,又派资历老道的家仆送他东行。

沈琮欣然接纳,魏吉更是心花怒放,觉得自己何其有幸,谋生与兴趣两不误。

他的研习医术与伺候师父沈琮的劲头,更胜以往。

沈琮因要熬制献给女帝的“仙容玉姿膏”而闭关修炼时,魏吉就充分利用自己年轻体力好的优势,在皇宫里转得像个陀螺,殷勤地给刘尚局的女官们请平安脉,积攒面诊经验。

去岁腊月,郡王妃进京谒见女帝、献上九江庐山的贡品时,女帝还特意选召魏吉与沈琮同来,对着郡王妃这个堂嫂,将机灵而不失勤勉的魏吉,夸赞了几句。

当时春风得意的魏吉,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仅仅过去半年,自己的境遇,就有了天渊之别。

……

此刻,在这凄凉冷寂的庭院里,魏吉看清楚冯啸带来的又是“糟白生”时,眉头皱得都快能拧出水来了。

冯啸则面不改色,将四个大大小小的陶罐码放在厢房的阴凉处,扭头对魏吉道:“那时候你在庐山,不也把生鱼吃得挺欢么?一个是山里的鱼,一个是海里的鱼,有啥区别。”

“区别大多了好吗,”魏吉一屁股坐在糊满青苔的台阶上,斜睨着冯啸,“庐山的柳叶鱼,出自山溪清泉,无骨无鳞,连肚肠都是清爽的一条细线,剁碎了以后蘸上橘子醋齑,又鲜又甜又凉滑弹嫩,活脱脱就是孔老夫子说的,食不厌精脍不厌细。你再看这个什么糟白生,海里的臭鱼烂虾而已,软塌塌黏糊糊,不知道死了多久,才拿这红得瘆人的酱料抹个严实,噫啧啧,就像师父带我看过的死人脸上搽胭脂……”

魏吉说到此处,忽然停住。

师父……他就这么自然地,又将“师父”两个字,脱口而出。

冯啸干脆点穿:“你师父……你不是说,你师父,嗯,沈琮,他现在要你的命么?而这些你看不上的死人胭脂一样的糟白生,能续你的命。”

魏吉不语,颓然地垂下脑袋。

他发泄归发泄,内心也知道,冯啸是对的。

他暂时栖身的这个地方,是樊都尉当年副将的宅子。那副将在北境战场殉身了,爹娘和弟弟也死于钱州的一场瘟疫。

樊都尉将宅子买了下来,供奉一家人的牌位,每月让仆妇来打扫看顾一次,周遭的乡人和本坊的坊长,都晓得。

冯啸把魏吉藏过来后,借口仆妇洒扫不用心,以跑马为由,向父亲提出由自己来顺路照料宅子、摆放供品。

但冯啸也不能隔三差五地来送吃的,魏吉更不能生火烹饪,烟囱一冒烟,邻里隔得再远也看到了,定会觉得蹊跷,去禀报坊长。

冯啸只能给他撂下一麻袋西域胡商在钱州售卖的馕饼。饼子干燥得很,就算初夏天气,也能半月不腐,吃的时候泡一泡井水,就能下咽了。

冯啸又怕他没肉吃会体弱得病,费心找到了糟白生。

这玩意儿比胡饼还耐放,有盐分,且不像酱鸭和火腿,需要开火蒸熟了吃,里头还加了萝卜丝。

真正是荤素搭配、救命标配。

魏吉于是又抬起头,带着歉疚诚然道:“冯啸,你别生气,我就是躲得烦躁极了,所以跟个小孩子一样耍脾气。”

冯啸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口气仍温和:“我有什么好生气的,换做我,半个月都吃不到新鲜的肉,就算不新鲜的也只能吃一种,只怕比你还烦躁。”

她顿了顿,语速慢了几分,现了惇惇之意:“魏吉,你在庐山救过我的命,我也得想法救你的命。你能不能和我说真话,你师父,究竟为何,突然要置你于死地?”

魏吉眼里骇意上涌,嘴角抽了抽。

辰巳之交的日光,照亮了周遭每一个角落。

眼前站着的,也是可以完全信任的朋友。

但魏吉还是打了好几个寒战,仿佛那一张张血淋淋的恐怖面孔,已经围绕成圈,每张面孔上的眼睛,都在盯着他。

不能告诉冯啸。

他魏吉,又不是没见识过这女子和她爹爹一模一样的满身虎气

几年前在庐山,冯啸还是及笈岁数,就敢为了几个女娃,和歹人硬碰硬。

此番,若是教她晓得了真相,她哪里能忍得住,只怕立时就往皇宫前去敲登闻鼓了。

魏吉实在没把握,沈琮的行径,是否乃女帝默许,甚至根本就是由女帝下诏为之的。

所以他不能冒险去赌,他得先逃出钱州,回到江州,躲到郡王刘映的羽翼下。届时,就算沈琮晓得他回到江州了,难道还能冲到郡王府灭口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