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谷流韵 作品

第十八章 你说什么

穆宁秋定睛瞧向冯啸,见她右手拎着两条活蹦乱跳的青鱼,左膀子挎着的菜篮里,则是散发浓重红糟味的海货。

这一看,就是去码头和市集采买了。

她果然,没被仇家吓得跑回冯府,仍是在姑母家住着帮忙。

穆宁秋拱手:“见过冯小东家。”

冯啸欠身还礼,但注意力显然更偏向苏小小。

片刻前的风波,动静不小,冯啸由远及近的过程中,听得分明。

两年前,在姑母的铺子里,冯啸头一回见到领着五大三粗的胡商来说合买卖的苏小小时,就对她颇有好感。

年轻轻的一个小娘子,有股闯荡江湖的勇劲儿,对买卖双方不怵也不媚,一心促成两边能成交,还将去衙门立契上税的门道,说得言简意赅。

真正凭本事吃饭,恰是冯啸打心底敬佩的。

至于苏小小的出身底细,冯啸从一开始,就不觉得是多大个事儿。

一来,最早照顾苏小小牙人营生的姑母,与冯啸明确表达过,人各有命,投了个好胎的,莫瞧不起打小没了爹娘被花楼收去的苦孩子,何况别个已经靠着自己挣出了污泥潭子。

二来,冯啸自打懂事起,便没少听坊间议论,爹爹一个军汉竟然诓到了县主的千金,这令她,很早就十分厌恶那些用来伤害底层蝼蚁的俗世准则。

眼下,对苏小小最实在的支持,自然是,不惧当着众人的面,与她并肩。

冯啸于是对二人笑道:“小小,穆郎君,去我家铺子前头坐着吧,饮杯米酒,尝尝我买回来的‘糟白生’,下酒甚好。”

苏小小面露感激,又已了然这胡商应去樊家铺子探过路、瞧过货色了,自己正该抓住这个说合买卖的好机会,忙一叠声应了。

穆宁秋虽也立刻结了饭钱,跟在二女身后走人,心中却再次暗暗惊讶——冯啸看起来与苏小小颇为熟稔,她一个高门女郎,竟如此没有门第之见?

待行至樊家酱货店门口坐了,姑母樊哙出来相迎,苏小小扬声一句“穆爷要买咱们铺子的酱货倒腾去北边哩”,才令穆宁秋蓦地清醒了些。

“哦?”樊哙一听要出个大订单,自是高兴的,殷勤地恭维道,“穆郎君心肠侠义,选上家的眼光也是没得说。”

“可不,那日在码头,乌泱泱的商贾们,我就瞧着穆爷是走大买卖的。”

“穆郎君放心,我樊家的鸡鸭鱼肉,就算这伏天里酱出来的,也保半年不出霉点子。”

“那肯定,樊大娘的酱货,别说城南了,整个钱州都是头块牌子。穆爷,你们北边喝的酒是不是俗称烧刀子?特别烈吧?那你得多贩些酱鸭酱肉去,味重油香,压得住烈酒。”

樊哙与苏小小,一搭一档,滔滔不绝。

穆宁秋觉得自己简直像个笑话。

前日是个小笑话,今日是个大笑话。

娘若晓得他吃了樊都尉家的鸭子、帮了樊都尉的女儿不算,还做了樊家的大主顾,不知会气成什么样。

但面对一老一少两个不过是靠自己的手脚和脑瓜子吃饭的女子,他又实在不忍拒绝。

此番来越国的西羌使团里,本就有不少真商贾,包括叔叔各家商号的人,把货交给他们去脱手即可。

“好,酱鸭一百只,酱五花肉二百条,酱猪耳五十斤,酱鱼一百斤,半月后取货……”

穆宁秋重复着苏小小建议配货的数量和交付时间。

他毕竟也见识过叔叔行商,心中有数,这些份量和体积的货,骡子驮着走陆路也好,船舱装了走水路也罢,小本经营的商贾就可以雇人做到,所费不巨。

苏小小并没有看他性子温顺好说话,就诓他买太多。

冯啸端着糯米酒和糟白生走出来时,一眼瞧出,姑母和苏小小都是笑靥如花的模样。

苏小小去接冯啸的酒壶:“来,我先敬你们三杯,多谢你们给我一口体面饭吃。”

樊哙挡住她的手:“傻丫头,客气啥,咱们是街坊,本该互相照应,这位穆郎君也是心善之人,不会贪那奉承的礼数。米酒后劲大,你们都少喝些,稍后还要去衙门立契上税呢。”

又对冯啸道:“阿啸,我即刻要送鸭子去平康院,你带上我的章子,与穆郎君和小小,去衙门。”

……

钱州城南的江边一带,因背靠绵延秀丽的凤凰山,县治被称作“凤山”。

苏小小术业有专攻,熟门熟路地引着冯、穆二人,先去公所立完契,再转到衙门的廨房上税、取凭证。

穆宁秋旁观与苏小小照面的衙门吏员们,都是公事公办的情形,浑不似市井里那些乌龟王八的猥琐劲儿。

穆宁秋回忆南下的水路中,在运河几处税关的所见,心道:越国与北燕一样,如今都是女帝主证,吏治倒都算得清明。

那边厢,冯啸把作为卖家的税钱交了,正要过来换穆宁秋去,却见一个腰间挂着手刀的官差踏进屋来。

“老黄,你这儿是不是有仁丹,给我一包。伏天说来就来啊,老子都快中暑了。日他娘,老子也是倒了血霉,摊上这么个鬼差事。”

税吏拉开抽屉,递给他一个小瓷瓶,好奇道:“那娇滴滴的金枝玉叶,真就这么硬气?”

官差吞了一小把仁丹,揉着太阳穴,嗤道:“啥金枝玉叶,凤凰落地不如鸡。再是王侯将相,天子动怒,照样不给活路。江夏王又怎样,当年有从龙之功的堂兄又怎样,还不是一夜之间,命没了不算,女儿都要进教坊司,去做官妓。”

“你说什么?”冯啸听到“江夏王”三个字,倏地上前几步,盯着官差问道。

官差斜睨着她:“你哪座庙来的祖宗?跟爷就是这么说话的?”

税吏忙打圆场:“老贾,这是‘哙活鸭’樊婆的侄女。”

贾姓官差一愣,旋即反应过来。

樊婆子的侄女,那她爹爹,不就是那个禁军小头目、县主府的赘婿?

贾官差瞬间变脸,讪讪道:“哦,自己人呐。樊娘子,啊不对,你姓冯吧?冯娘子怎地这般着急上火,贵府与江夏王府有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