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幸会 作品

30. 爱人

伴随一声清脆的响声,金币被她拍入掌心。


艾克欣慰地笑着说:“看样子,您已经做出了决定。”


奥黛缓缓摊开手,凝望着掌心这枚金币。


吸血鬼几乎享有永恒的生命,就像一条无止境往前开的列车,因为活得足够久,所以总能在沿途遇见各种各样的风景。


时间一长,有些吸血鬼对风景再也提不起兴趣,往往会选择提前结束这段旅程。有些吸血鬼则盘算怎么将吸引他们的风景带上列车。


可能是一簇花,一抔雪,一泓泉。


于是这些吸血鬼们开始采花,运雪,汲泉,妄以为只要能够运到列车上,那些好景就能永随。


然而花枯,雪化,泉涸,最开始吸引他们的美景,在最后总是不可避免地变得面目全非。时间缔结他们的羁绊,也消磨他们的羁绊,最终以狼狈的姿态,怨怼的心态,奔赴被诅咒的永恒。


所以奥黛决定下车。


在花枯以前,在雪化以前,在泉水干涸以前,至少尚能喘息一瞬。她的爱没有被永恒禁锢,风景也没有。


看着金币上的图案,奥黛轻轻道:“是啊。”


她大发慈悲,决定为他撤去永生的诅咒,避免重蹈父亲的覆辙。


——这几乎是她能给予的最大宽容。


她决定,把自己的终点往后再延一延。


等他离开人世以后,再赴死。


“去爱琴海的前一晚,伊芙琳女爵几乎把她身上所有的金币都改头换面了。”


艾克看着这枚金币,不禁想到了很遥远的事情,语气感叹:“她那时很高兴,以为万无一失,脚步雀跃,一边走,金币一边往下掉。”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图银大人远远跟在她的身后,一块金币一块金币地捡着。我想出声提醒她,图银大人却对我比了个——”艾克竖起食指,放在了唇边,笑了一下,说:“她掉了一路,他捡了一路。”


奥黛也笑了。


或许那时的父母无疑是最接近幸福的时候。


如果没有后来的初拥,就好了。


收好了金币,奥黛拿出手机看了看,没有收到他的新消息。


微信停在了他说出任务那一条。


不禁想,是在出怎样的任务。


点开夜游队的群,发现向来活跃的群也一片沉寂。


于是她将太阳花的照片点开看了又看。


好在,马上就要落地了。


落地时薄雾茫茫,天空半明半暗,呈现出石板灰的颜色。


几乎在舱门开启的一瞬间,奥黛已迫不及待起身,往外走去。


艾克有些好笑地跟在她的后面,忽然,笑容戛然而止——


他看见奥黛猛地抓住扶手,身形有些摇晃。


心跳如鼓。


头晕目眩。


眼前的画面,像抽帧一样模糊跳跃。


脚下的红毯不知何时变成了血泊,血泊摇晃旋转,里面躺满了渐渐消亡的吸血鬼和打尽的弹壳。


越来越多的吸血鬼拖着残影倒下。


一个身着黑色兜帽长袍的人,如魅影一样突然出现在面前,伸长的尖甲直直戳向胸膛。


视野猛然倾倒,只能看见被风吹起的一角黑袍移动得越来越远。


世界变得既模糊又清晰。


模糊的是渐远的黑影,清晰的是石缝里长出的杂草,井盖上磨灭的凸痕,和满是血污的手指拼命伸长,努力去够地上的银色手枪。


在目标消失的那一刹那,泛白的手指用力一扣,一枚银弹发射而出。


砰——


奥黛因后坐力被震退了几步。


被彻底震出黎信步的视角。


她不管不顾地冲了出去,黑色翅膀后知后觉张开,犹如慧星的拖尾。


速度很快,快得像分辨不出颜色的残影。


“女爵!女爵!!”艾克急得大喊:“马上要日出了!您去哪里!”


听不到了。


或者说,她顾不上了。


巨大的恐惧将她包围,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她要找到他。


她一定要找到他。


不知是否因为速度已经超过吸血鬼的极限,风刃切割她的皮肤,血液像烈火一样烧灼,每一寸骨骼都在忍受疼痛。


她很久没有这样痛过了。


比疼痛更难忍的是心头的恐慌。


她能清晰地感觉到她与黎信步的契约在慢慢消失。


——他快死了。


残影在高楼上略略一顿,嗅见熟悉的气息,奥黛下意识地停下了脚步。


百米高楼,云遮雾障,两道血眸的目光,隔着银灰色的雾霭遥遥一撞。


奥黛的脸颊有被风刃切割出的刀口,皮开肉绽,淌下一行行血泪。


西拉斯的左肩有被银弹腐蚀的弹痕,血肉模糊,血液从指缝溢出。


如果要杀他,现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奥黛的尖甲暴烈伸长——就像他对黎信步那样。


然而在千分之一秒后,在她被风托起的卷发尚未落下以前,她停止了这场毫无意义的对峙。


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随她飞扬而淌落的黑红色血泪像雨点一样斜洒。


落到了窗沿,树梢,以及西拉斯的肩头。


意识到那张满是血迹的脸并非薄莎,他厌恶地揩去肩头的血迹,摊开手心,这才想到该召唤出魔法阵。


可已然迟了。


凝望着镌刻在掌心纹路上的魔法阵,以及尖甲里残留着的属于人类的血迹,他的身形忽然有些不稳。


……他究竟算什么?


血猎?


人类?


血族?


还是……一个恶魔?


一个低阶的吸血鬼及时伸手扶住了他:“大人,按照您的吩咐,已经把人抓到了。”


“知道了。”他扫了对方一眼,毫不留恋地摊开掌心,用沾着血的指头,在上面书写着什么。


一瓣血色的蔷薇花片在他手心染成了灰烬,对方一愣,忽觉四肢一松,原本束缚在自己身上的无形枷锁瞬间解开了:“大人,这是……”


“自由。”血色的灰烬源源不断自西拉斯的掌心流淌出来,他面无表情地道:“你可以滚了。趁我后悔之前。”


话音刚落,四面八方的吸血鬼瞬间遁为黑色残影消失。


西拉斯仰头,最后看了一眼奥黛离去的方向,不禁想,跑得再快一些吧女爵,或许还能见到爱人的最后一面。


爱人?


顷刻间,他的表情变得阴鸷扭曲——


像你们这样的吸血鬼,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爱!


拍手散尽灰烬,彻底与她背道而驰。


奥黛赶到郊外时,浓厚复杂的味道扑面而来。


人的味道,人血的味道,血族的味道,圣银的味道,西拉斯的味道……


还有,黎信步的味道。


顺着甜血最浓郁的味道寻去,果然找到了黎信步。


四周都是凋残得快要消散完的血族尸体,粗粗一看,竟有几十只。他浑身是伤地躺在血泊里,银色的作训服破损得不成样子,浸染成了刺目的血色。


其中,手臂和躯干处的伤势最重,肋骨断了几根,胸口更是破出了五个触目惊心的血洞,血肉翻卷,汩汩地流着血。


这代表着,有一双锋利大手,曾插|入他的胸腔,想要徒手取出他的心脏。


有那么一瞬间,她在后悔,刚刚没能杀掉西拉斯。


关于濒死的人,奥黛见过很多。


母亲死后,她没再插手过谁的生死。


可关于这个人,她格外不想放手。


她蹲下,叫他名字:“黎信步。”


“让你睡了么,”声音是从未有过的冷酷,却发着抖:“给我醒过来。”


戒指上散发出微不足道的光芒,像细小的电流,汇入他的心脉。


黎信步极其费力地睁开了眼睛,他的意识有些涣散了,只是依靠本能沉重急促地呼吸,每吸一口气,都在加剧胸腔传来的痛苦。


终于看清了奥黛的脸,他空洞的眼睛终于出现了一丁点光彩,努力地朝她伸出手。


奥黛一把握住了。


比他抖得还要厉害。


“我带你走。”


【脸,怎么了?】


两人同时开口,他说不出话了,只由变形扭折的手指传递话语。


天渐渐亮了,深红色的血泊愈发清晰地倒映着奥黛的脸。


被风刃割出的伤痕明明在飞速愈合,却还是被他看出了端倪。


奥黛简直快气笑了。他都快死了,还有空管她疼不疼。


“和你有关系么?”


“说要等我答复然后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


黎信步听出她话里的关心,扯出了苍白的酒窝,牵动到了伤口,鲜血止不住地从口中和胸腔往外涌。


【别生我气……】


奥黛立刻上前扶住了黎信步:“还想听我答复么?”


“不准,不要,就这么死掉。”


“黎信步,我命令你——”


声音急转直下,奥黛忽然噤声。


光是触碰,都能感受到指腹下他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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受的巨大痛苦。


她哑着声音:“不要死。”


像无计可施的孩子。


叹了一口轻微的气息,他的眼睛很迟缓地眨动,带着温柔而黯淡的笑意,依恋地望着她,想将她牢牢记在心里。


【对不起。】


【把我放在这里吧。】


“……”


奥黛置若罔闻,避开他露在外的皮肤,隔着布料轻轻地扣住了他的肩,以不容拒绝的力道抱起了他。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他立刻用力地摇着头,因无法触碰到奥黛的指间,只得费力地说话。


吐着血,嘴里含糊不清:“不……不……奥黛……”


每吐一个字,心口如遭重钝。


“天要亮了……”


“你快走……”


“快走……”


他本能地抬起手替她遮挡天光,因为动作幅度太大,更多鲜血从他口中喷涌。


“乖一点好吗?”


奥黛垂下头,轻柔地替他擦去脸上的血迹,如轻哄一般:“很快就到家了。”


双翅一展,如孤鸿一样穿过沉沉白雾,飞过浩浩大江。


昼与夜的帘幕,被扑动的巨翅拉开,乍泄的天光拼命追赶他们的背影。


疾驰的身体像烈火焚烧一样疼痛,可她只能继续往前跑。


但他们都知道,她不可能快过阳光。


他终于找到了她的手。


微弱的心音发着颤,像遗言,又像祈求:


【戒指,收回去吧。】


然后,忘了我。


如果令你感到痛苦的话,我情愿做一只哑炮。


永远听不到响也可以。


风里,她用力抱紧了他。


那只挣扎颤巍的手被她攥紧,却,清晰地感受到他的力气逐渐消退,就连反抗她都变得无比困难。


这样正好,手指穿进了他的指缝,用力收紧,不许他再胡言乱语了。


收回去?


怎么可能?


在今天以前,你或许还有选择。


在今天以后,我绝不会放过你。


天空中,万千光束倾泻而出,就在即将照射到吸血鬼身上时,转而被更浓重的乌云遮住。


乌云间,残存的一点弯月微笑着隐于云后,慈悲祝福。


天地昏黑一片。


血迹斑斑的奥黛抱着同样血迹斑斑的黎信步回了家。


他躺在地上,心跳的声音微不可闻,呼吸也愈发微弱,苍白的唇翕合着,不知道在说什么。


无非是惹她生气的话,掌心上抬擦掉眼泪,并不想听。


在半个多小时以前,她还在幻想下车陪他,直到他死。


不过半个小时,幻想就粉碎破灭了。


这才明白,她根本无法接受他去死——就像她母亲无法接受他父亲去死一样。


所以,她要与他缔结更深的契约。


那是比奴隶契约还要更坚固的存在。


她要他终此一生,都无法真切地离开她。


即便,走上了和母亲一样的路。


那又怎么样?


她的目光居高临下,竭力挺直背脊,维持着声音的冷酷:


“我要初拥你了。”


“你有一次机会拒绝。”


“你要拒绝我么。”


几乎是颤抖着手,她伸向他失温的指尖。


即便失温,他还是比她暖和太多。


他瞳孔失焦,忍着疼痛摸索着握住她,用本能回答:【不要——】


黑暗的室内,忽然响起一声突兀的笑。


她像毒蛇一样爬到了他的身上,苦涩地吐着信子,缓缓地露出了锋利的牙齿。


——不要什么?


带着弯度的尖甲扣住了他的手腕,以一种绝对钳制的姿态,禁锢他的自由。


——不要初拥?不要停止?还是,不要我?


鼻尖吻过冰凉的耳垂,舌尖舔过蛰伏的青筋,尖牙刺破修长的脖颈,她大口大口地吮吸着他芳馥的血液。


酥麻让她愉悦,缠绵让她舒爽,冲破克制的束缚,直接让本能主宰一切。


——不要反抗我,黎信步。


事实上,他也无法反抗。


只能引颈受戮地顺从她,再顺从她。


几乎是灭顶的欢愉袭来,覆盖了身上的所有痛苦,从而贪婪地生出更饥渴的欲望。


两具冰冷的身体紧紧纠缠在了一起,火热的心跳声中,他们终于合二为一。


欢迎来到我的世界。


共享我的痛苦。


我的,爱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