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幸会 作品

31. 初拥

象牙白的双人浴缸里,漂浮着深红的玫瑰花瓣。


花瓣细薄的边沿向内蜷,拢成小舟的模样,一道红色的大浪卷来,小舟被打翻搁浅在了白皙的浅湾。


水湾的岬角柔美平直,席卷而来的红色海浪却格外汹涌,难以捉摸,在上一秒上颠着淹没陆地,又在下一秒轻抚着佯作撤离,周而复始,不厌其烦。


深红色的水花被拍打飞溅,每一滴都有我和你,已经无法厘清了。


坚硬的礁石被水浪容纳挤压,澎湃的海浪被礁石深凿研磨,一声又一声,一道又一道,没有尽头,无法结束。


终于,玫瑰花舟借着一波浪花,漾开水纹,好容易离开了水湾,又被漂浮在海面上蜷曲的黑色水草牵缠住。


水草从海面一直旺盛地生长到了半空中,被一只苍白有力的树干大手按压抚摸。


水草与树,大概是共生的关系。


根状的掌纹之下,是奥黛殷红的薄唇,仰翘的下巴。


再之下,是黎信步的紧闭却微颤的长睫,摩挲着点火的鼻骨,和一双锋利雪白的獠牙。


獠牙汲取她的养分,下巴航入水湾,在喉结的一滚一动间,贪婪且不求甚解地享受着充实的愉悦。


一瞬间,两具本该死掉的冷寂尸体忽然有了同样的心跳。


她缠绕他。


他扎根她。


彼此共生,永远契合。


这就是初拥。


吸血鬼将人类的血吸干,并让人类吸干自己的血。


从此共血液,同心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即便在灵魂的最深处,也会有对方的倒影。


三百多年前,奥黛和薄莎曾对月盟誓,此生绝不初拥人类。


薄莎没做到,她也没有做到。


但她并不后悔。


即使,会变成一汪腐烂的血水,永远向月亮忏悔,她也不后悔。


蛰伏得再好、伪装得再温顺的野兽,也无法永远收起自己的爪子和獠牙。


干脆就不要再违背本性了。


强行将他绑来自己的列车,以永生的名义困顿他、强迫他、诅咒他。


希望他不要太难过。毕竟,她不算仁善,有了母亲的前车之鉴,她只会更加恶劣,更加高明。


水波颤巍间,她成了那只玫瑰小舟,被无知无觉的波浪撞击得起起伏伏,她的惊呼被浸沉,呜咽被吞没,无意识发出的单音节也被水声冲垮。


偏偏黎信步沉沦在梦中,全然凭本能行事。奥黛甚至都不能与她的新吸血鬼生气。


她恼怒地咬破他的唇,然后立刻调转舟头,纤白的指尖刚刚扣紧浴缸唇边,就被有力的大手从后方一揽,不留情面地将她再一次拖入水中。


她回头胡乱地咬他,在他闷哼声中,留下一串凌乱的吻。


水浪翻涌,后者毫不抵抗。


两块大陆,索性一同沉没。


奥黛醒来时,脑袋有些餍足地发晕,望着天花板怔忡了几秒。


转头,发现浴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哗啦一声,她立刻走出水面,踏出沾满水痕的足迹。


找遍了别墅,都没有看见黎信步的踪影,只在通往门口的方向看见一列半干的血色脚印。


她一怔,想到他还没有注射宁剂,会去哪里?


许是初拥的契约刚刚签订,她尚在适应身体里那一半不属于她的血液,无法及时感应到黎信步的位置。


想到宁白曾说的话,她绕着方圆几公里的医院和献血站飞了好几圈,都没有找到黎信步的踪影。


能去哪里?


他最熟悉的、记忆最深的地方是哪里?


特族局么?


也不在。


还能去哪呢?


奥黛忽然觉得自己对黎信步并不了解。


他的喜恶,他的过去,她一概不知。


心烦意乱地飞了两圈,实在不知道他有何处可去,又担心他会不会像徐晚晴一样失控。


新吸血鬼的阶段并不好熬,她想要快点找到他,帮他抓住那根“浮木”。


尽管她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黎信步家的窗外。


里面是他的味道,很近。


原来是逃到这里来了。


原本打算直接破窗而入的她,决定还是给予他的私人空间一些尊重,于是悬停在窗外,礼节性敲了三下窗户。


“黎信步。”


无人回应。


那么。


尊重收回。


三秒后,玻璃轰然碎裂。


窗帘狂飞乱舞,她拨帘径直走了进来。


他家的装修风格和他人一样偏冷硬,天花板上,一只怀旧的齿轮状吊灯安静垂落,成了室内的唯一光源。墙壁被粉刷成了水泥的深灰色,看上去粗犷野性,伸手一抚,却又觉得平整光滑。


轻轻一瞥,近玄关的那面墙放着一只巨大的黄铜色的金属架,上面摆满了机车的模型和头盔,很有他的风格。


但中间最显眼的那一格,放着一只与这里风格并不契合的白瓷浮雕花瓶。一束蔷薇肆意生长,烂漫如霞,或侧头,或低望着周围的格架,却也与周遭的冷硬意外地相衬。


地上层层叠叠地堆放着一些游戏光盘和杂志,奥黛瞥了一眼,封面图从机车到风景,应有尽有。


一路往里走,沿着他的气味寻去,看到了不少凌乱摆放的健身器材,看上面的磨损程度,应该都是他常用的。


再往里,气味就被一扇金属门阻隔住了。


这门一看就很厚重,上面有一只发亮的显示屏用于面部识别,底下还有密码锁。


黎信步就在里面,没有动静。


隔着这扇厚厚的门,她无法判断出他的状态。


奥黛退了两步,上下看了一眼,似乎在思考破门而入的可能性。


忽然,外面传来一声电子门锁的响动。


锁舌弹响,外面的防盗门被打开,玄关处的灯也被打开。


奥黛立刻扭头,看清了站在门口的身影。


竟然是云岩局长。


“黎信步在里面吗?”


她的语气一改往日温和,提着黑色手包径直朝里走来。浅灰色缎面衬衫的长袖被她半挽至了手臂,走来时她将垂落到颊边的头发挽至耳后,显出了几分凌厉的干练。


走廊的灯随她的经过自然亮起,她眉眼未惊,只是在经过阳台时,眉头微微一挑,带着探究的目光,停在了奥黛的面前。


奥黛下意识伸手挡在了门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云岩。


对方进门的动作实在太熟稔了,以至于奥黛不得不猜想她和黎信步的关系。


仔细端详对方五官时,目光有些愕然。


心里隐隐有了一个猜测。


“我以为信步和你说过,我是他的妈妈。”云岩声音沉沉,抬眸望着她。


果然。


黎信步和云岩局长其实有着相似的五官。


如果认真回想,不难发现,他们俩黑而亮的眼睛和浅浅陷在颊边的酒窝,简直是如出一辙。只不过黎信步不常像云岩局长那样笑,所以他们之间的相似被她忽略了。


但现在的云局长也不笑了。


而是以一种阴沉的目光审视着她:“你初拥他了吗?”


她的面容晦暗不明,像是暴雨前积压在头顶的乌云。


“我们在他作战的地方发现大量他的血迹,却没有看到他人。他们模拟现场,发现了你的痕迹——初拥,只有这种可能。”


奥黛的背紧贴在冰冷的门上,肩胛有些发痒,翅膀蠢蠢欲动。


她不愿向黎信步的母亲讲述当时的危急场面替自己辩解,毕竟说什么都是借口。


当她见到奄奄一息的黎信步时,根本就没有考虑任何将他送医治疗的可能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喧嚣咆哮。


【我要初拥他。】


【一定要初拥他。】


虽然在初拥前她在还象征性地征询黎信步的同意,但无论黎信步说什么,都只会有这一个结果。


——被她初拥。


“是我强制初拥了他。”


她说。


“强制初拥?”云岩难以置信,吐出一口浊气:“那你该知道我们特族局对强制初拥是零容忍的——让开,海尔珀林女爵。”


奥黛脚步微动,却不是为了让开。


而是用余光悄悄打量四周,暗中盘算该怎么击破这门,将黎信步掳走。


“你带不走他的。”云岩似乎洞穿了她的想法,缓缓将手伸向包里的冰冷物体:“底下,全部都是夜游队的人。上面,有三个狙击位瞄准了你。”


寒意陡然而生。


奥黛隐约察觉到自己的背脊正被一道冰冷的视线舔舐。


不过,尽管如此——


一双巨大的翅膀还是在她的身后猛地撑开,猩红的血眸竖成了一条细线。她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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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用力挥动翅膀竖起底下的尖勾砸向金属大门。


砰!砰!砰!


狂风凭空卷起,灯泡烧断熄灭,整间房为之一震。在警报声响彻的室内,两道红蓝交错的光线在她们脸上疯狂闪烁。


门上清晰地映出三道斧劈似的痕迹。


门却纹丝未动。


她倚着墙,长发遮挡下,看不清她的面容,只听见她发出了一声轻笑。


赌输了呢。


但是预料的银弹却并没有朝她射来。


云岩缓缓道:“你为什么想要把他带走?”


奥黛说:“我身体里,有一半他的血。”


云岩点头:“那么是血液干扰了你的判断,其实你本意并不是想带走他?”


奥黛倏地抬头:“不。”


不是这样。


带他走这个念头好像已经在她心头扎根很久,直到现在才破土而出。


早在他们共享血液与永生以前,早在雨停与暴雨以前,早在吸血与醉酒以前,早在烟花与满月以前——


她就想过带他走。


急促交映光线下,她又是一笑,不知在嘲讽谁。


为什么现在发现呢。


为什么曾有那么多次能带他走的机会她都没有把握住。


云岩将她的表情收进眼底,忽然问她:“有这么喜欢吗?”


奥黛一顿。


瞳孔缩到极点的瞬间反而睁大了。


“喜欢?”


她咀嚼着这两个字:“喜欢?”


看上去竟然有些悚然。


“不喜欢吗?既然不喜欢的话,你也不必非要带走他吧。我会让狙击手撤退,看在两族即将签署的和平条约的份上,我可以保证你安全离境。”


云岩做出了一个“请”的手势。


奥黛没有动,眉头紧蹙。


云岩的语气不由得加重,提醒道:“海尔珀林女爵。”


“如果,是喜欢呢?”


她很轻很轻地问自己。


原来那些悸动与占有欲都师出有名,它们都源自于她的喜欢。


她清晰地感知到自己在喜欢他。


既卑劣,又霸道的,喜欢。


但,那又怎么样呢?


“我就是喜欢他。”


她掷地有声。


翅膀嚣张挺立,底下的弯勾根根竖起,深红的目光不避不让地看着云岩:“除非你有把握你的狙击手一定能够击毙我,不然,我带他走,谁也拦不住。”


“那我不拦了。”云岩忽然笑了,露出一对酒窝。


奥黛:“?”


说完,云岩从包里拿出手机,对着门上的显示屏轻轻扫了一下,交响与闪烁的警报立刻停下,室内顿时安静了。


奥黛远眺高楼,这才发现,她先前察觉到的所谓狙击手的视线,不过只是一块玻璃的反光罢了。


……是她关心则乱了。


“你不怪我强制初拥他?”


云岩笑着握住了她的手。


温暖的掌心紧紧一握,传进她心里的声音并没有一丝责怪。


而是一种,她此前从未听见过的,类似风声一样的声音。


很平静,很温和,很有力量。


能吹开山巅的冻雪,也能吹绿枯枝的树芽。


“我知道,当时的情况,初拥是最好的结果。”云岩看着她说:“而且,如果是黎信步和你话,我想那应该不是强制初拥吧。”


“——黎信步,他巴不得吧。”


见奥黛依然一头雾水,她叹了口气:“他连这没跟你说吗?”


语气逐渐嫌弃:“当初他爸追我的时候可没有他这么畏缩,根本憋不住一点事。都还没追到我,我不过是对他爸笑了一下,他爸直接原地求婚。哪像他啊,怂包一个。”


怂包的母亲温柔地握住了奥黛的手,带着她的手伸向了密码锁:“密码是20120422——这一天对他来说很重要。”


“为什么?”


“去问他,他会告诉你的。”云岩把她推向前:“这扇门还是由你亲手打开比较好。”


飞快输完密码,金属门迫不及待地打开。


狭长的昏暗房间,她看见黎信步躺在一只大大的玻璃柜下。他的睡姿蜷缩,眉头紧皱,就像一个没有安全感的孩童。


他的手里,紧紧握着一只亮晶晶的怀表。


那是他的,浮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