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黄粱原一梦

镖局众人方才经历一场恶战,人财两失又遭恶言,正是心火炽盛之时,张镖师身侧冒出一个黑壮汉子来,眼含恶意,粗声粗气地向老人吼,


“没有热粥,赶紧滚!”


一众人的愤怒似乎被一个半截子入土的老人挑了起来,对其施以微妙的眼神暴力。


老人瑟缩,怯懦地望向同样无动于衷的张镖师,捧着的破碗扒不住苍老的手掌,抖了又抖,落地滚到了沈昀脚尖。


沈昀挑眉,饶有兴致地在老者和男子身上打转,慢悠悠将那破碗捏着拾了起来。


他也不说话,就是转着圈研究碗上粗陋地花纹,任凭众人将视线压来也不作表态。


场面似乎一时僵持住了,沈昀不语,镖师们眼神驱逐,而老人却也硬生生杵在那儿,似乎对一口热粥无比执着。


这时,有杂乱的脚步声传来,又急又重,似乎还喘着些粗气,沈昀侧头看去,原来被留在后面的人终于赶上前来,离得近了才能发现众人衣服上都粘连着少量血迹。


沈昀皱眉,破碗也不玩了,一双眼从打头的掠到最后一人,心里默默数人:“一、二…五…九、十”人数齐着,他方松了一口气。


“公子,这是逮住的贼人。”


沈十二扯着一人扔到沈昀面前,那人脸颊消瘦,眼睛却亮,此时扑倒在地,一双眼睛猴似地转来转去。


老人终于忍不住了,扔了枯枝,一瘸一拐走道沈昀跟前,颤巍巍跪了下来,泣声说道:


“官人啊,饶这俩小子一命,他们年岁轻,不识好歹啊,这是让人哄了,才来做这勾当!”


“是谁哄骗于他?”


“是,…是下河村那灾星啊!”


老人悔极,只恨村中实在无粮,这才听了灾星哄骗入了山寨来劫商队


“村长”被容周压着的那人睁大了眼,剧烈挣扎了起来,“他不是灾星,他不是!”


村长狠狠瞪了他一眼“他不是,你是!二牛你糊涂啊,克父克母,又招来大水,他不是谁是?”


二牛欲要反驳,另一个人却吊儿郎当仰着脖子应和了起来:“是啊,各位爷,都是那灾星出的主意,他有妖法啊,五年前大水淹了青州府,出生就克死他爹,如今家里除了他没一个全乎人,个个都踏在鬼门关了啊!”


“张大眼,你胡说!你个丧良心的…唔…畜牲…你…”容周实在嫌他闹腾,手上下了死劲,满口脏话的二牛啪一下摊平了被踩在地上,吃上一口土,磕了牙流着血,眼里发红,咬牙切齿地看着张大眼。


沈昀接了递来的一块锦帕,细细擦着他的宝刀,刀刃翻转间寒光刺眼。待故事讲完,刀也滑进刀鞘,严丝合缝,他垂眼看着,冷声道:


“他是不是灾星,见过便知!”


辞别忠义镖局,沈昀一行转到官道,两少一老全都捆起来扔到一边,沈昀终于续上了那碗热粥,粥是白米粥,放至温热,入口软糯又解渴。


饱腹后,他在马车中端坐,良久拿起案上的一封拜帖,眼神晦涩难言。


青州府下辖十三个县,右接曹州府,东通汝宁府,如今要去的是青州府安城县较为偏僻的一处村子。


巧合的是,这村子正在东面,是去汝宁府的必经之路。


沈昀不言不语,任凭两老一小带路。


马车碾过青草,压上乡间的土路,留下两道长长的车痕。


路越越窄,到了此时早已经容不下浩浩荡荡的马车了,沈昀轻装简行,带着几人继续往前走。


此时容周已经发现不对,车夫沉默着往前,张大眼指路的声音往往还没落下,马车就已经拐到对应的路上,就好像两人的路线不谋而和。


待走到一棵大榕树下,多年前的记忆终于与此地重合,容周惊愕发现此下河村就是五年前青州一行来过的下河村。他将目光投向正掀起车帘探看的沈昀,一时觉得无比古怪。


而沈昀正在做最后的心理挣扎。


上次在青州见到陆故时,他压下杀意并不仅仅是靠他那岌岌可危的道德水平,还因为他觉得定远侯府和陆故之间可以共赢。


他知晓部分原书内容,有些是人力可以改变的,有些却是大势所趋。顺势而行,两者有成为同道中人的可能,从龙之功一个人吃下也不是什么易事,好事。而书中的陆故又实在是气运非凡、逢凶化吉,兼之天资过人、手段了得,他虽不惧与之为敌,但更想让朋友多多的,成为他的助力。


“但是,”沈昀放下帘子盯着案上的宝刀和拜贴,喃喃自语“我在宫中与七殿下相处,做友人可以,做君臣,却不是我想要的。”


如此一来,他与陆故之间就变成了零和博弈,赢者通吃!更诱人的是,他在此时有绝对的优势,心怀利刃,杀心自起,


“为什么不永绝后患呢?”


“为什么不呢?”


沈昀疑惑于自己为什么会犹豫不决。


俄顷,车马停住,他不再多思,下定决心拿起案上的一件物什,抬步走了下去。


……


陆家


五年前的大水几乎将房屋翻了个底朝天,只有几根粗木堪堪撑住,几代人积累下来的一点微薄家底全都顺着大水飘走了,房子要重新盖,锅碗瓢盆、柴米油盐、两子入学、女儿出嫁,蒋少保解了一时之危,却解不了一世之危。


粗木阴湿,生了些霉菌,陆故绕过它,进了一间简易的书房。


说是书房,其实只是放了几本泛黄卷边手抄本的起居室,青色的帘子在最宽裕的时候买下,如今却旧的褪色,屋中昏暗,映的它跟生霉发黑的木头成了一个颜色。


陆新接过弟弟手中同样发黑的汤药,闭着眼一口闷了下去,或许是药苦,吐出来的话也苦极了:“杨家还是不肯放了阿姐?”


“只肯给休书,还要让阿姐认了污名。我们家给一百两银子,他们才肯和离。”陆故将药碗收好,准备待会去给母亲煎药。


五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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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兰被拐,虽然被沈家体面地送了回来,但等到要结亲时,乡里谣言四起,所幸杨家不曾悔婚。


当时只觉是好事,但谁知那姓杨近几年本性暴露竟殴打妻子,杨家宗族势大,亲亲相隐,为了掩盖丑事,逼迫陆兰自尽,陆兰不从,暗中使人送信给陆家。


陆新上门却被打断了腿撵了出去,因为救治不及时,当夜便发起了高烧,现在仍是缠绵病榻。


陆新挣扎着坐了起来,让陆故从床底下取了箱笼,白着脸一边咳一边说:“我实在是个庸才,两次县试未过,耗尽家财,杨家这才有胆逼迫阿姐。你去,把书都卖了,我再修书一封…向好友借些钱来,去找老师压着杨家,先让阿姐回来再说…”


陆故打开箱笼,七八本书摆的整整齐齐,占了一半地方,另外一半放着一帘幕篱,和一件淡蓝披风,针脚细密,料子极好,暗绣了一个沈字。


陆新指着那件披风,艰涩说:“按理汝宁沈氏所赠,不该卖了,但如今顾不得这些了,你去当铺把这些都当了,留下娘的药钱,其他的你拿着,能填饱杨家的胃口也就罢了,不能你就拿去疏通人脉,去给杨家施压,就算是休书,也不能让他们污了阿姐名声!”


陆新看着陆故,咬着牙想,当初先让弟弟读书是不是会不一样,是不是能拿个童生回来,毕竟陆故才上了两年书,就有先生赞不绝口。他盯着箱笼里的书,陷入魔怔。


啪嗒一声,木箱被合上,陆新抬头看去,少年面无表情,眼若点漆,只取了披风和幕篱,盯着他说:“你的病也要治,这两个换药钱。”


陆新急了,艰难撑起身来“我能熬过去,你先去救阿姐。”


陆故扯了扯嘴,又把陆新按下去“哥,你别急,马上阿姐就能回来了。”


陆新质疑:“杨家不见兔子不撒鹰,不会突然发善心,你做了什么?”他盯着这个近几天性情大变的弟弟,不可抑制的恐慌又冒了出来。


陆故低着头,只留给陆新一个黑黝黝的发旋,含糊说:“我遇到了一个贵人,这些都是小事,你安心养病就是。”


陆故抱着披风,转身就走。


陆新咬牙,看着他背影喊:“你最好是!不许去赌!”又想起弟弟越发昳丽的面容,低吼告诫他“也不许去卖…”


陆故一僵,只觉得重获新生以来对兄长的印象,不断被推翻,脸上一下涨红,气势汹汹跑了出去。


陆母得的是风寒之症,拖的越久越不好,今日济世堂换了一位大夫,重新开了药,药效极好,但陆家承担不起。


陆故捏着药碗,指节青白,只恨自己回来的太晚,上一世孤身一人登高位,结果被兔死狗烹。这一世他一定要让母亲姐姐和兄长…还有婉娘,富贵无虞,风风光光。


他狭长的丹凤眼轻轻眯起,嘴角微勾,“就先从那个傻子开始吧!”


利用一个必死之人,陆故毫无愧疚,唇齿间研磨出一个名字,意味深长——“定远侯世子,沈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