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林志怪 作品

43. 龙女(十)

第五日。


陈三郎死了。


他睡到一半起夜,在自家后院跌了一跤,脑袋正正好磕在台阶上,他的额头塌进去一块,流出汩汩鲜血,很快就被滑腻的青苔吸收干净。


此时夜深,他面上一片冰凉,分不清是雾气他想叫陈氏救他一命,却发现自己怎么也控制不了自己的舌头,半边身子麻了一样动弹不得,于是他只能睁着眼到天亮,感受自己的身体一点点变冷,血液一点点流尽。


至于被他挂念着的陈氏。没有鼾声如雷,她正好睡个好觉,一睁眼已经日上三竿。


就在这一片晃眼的日光中,她看到了陈三郎丑陋的死状。脸庞青白,嘴唇青白,眼仁涣散,直挺挺地躺着,一脸不甘和绝望。


陈氏只觉得自己眼前空白一瞬,既而她听到自己发出一声尖利短促的叫声。再回过神儿来时,她已经跑丢了一只绣鞋,哆嗦着握住了李婶的手。


“三郎,三郎……”她未语泪先流,两个字哽在了喉头。


“三郎怎么了,不要你了?”李婶的手又干又皱,犹如两截枯树皮裹着她,“还是他犯什么事儿了?说呀,你快说呀,你急死我了。”


陈氏跟魇着了一样,只盯着她的脸瞧,眼中止不住地淌泪,淌着淌着竟透出些许浅粉色来。


李婶大骇,生怕她哭出了血泪,哭瞎了眼。


幸好,陈氏反应过来道:“三郎他死了。”


“啊!”这下轮到李婶惊叫出声,“怎么好端端的死了!”


“他喝多了酒,摔跤摔下台阶,磕破了脑袋。”陈氏一抹眼睛,满手殷红。再收回来,抖得厉害,就如她今早摸到那块血洞时一样。


人的骨头怎么能塌成那个样子?


原本被她日夜抱在怀中的脸庞,突然坍缩下去,露出里面血肉模糊的软东西,不知道是什么的,叫她一下子难以接受。


她想将那块骨头拼起来,找了半天才找到。所幸是被被乱糟糟的头发纠缠着,没有掉到哪里去,但是她也合不上了。


那是一块连带着头皮的骨头,还粘着头发。


陈氏回忆起来,忍不住变了脸色,哇的一口吐出来。李婶没躲,被吐了一身,清亮亮的一股酒香味儿,并非是寻常腐烂食物的味道。


“妹子,你别怕,别怕……”李婶顾不得这个,紧紧抱着她,安抚着。她那双粗糙的手慢慢抚过她的脊背,就把她的恐慌与恶心短暂的抚平了。


陈氏还在呕,她腹中没有东西,只有一个强壮有力的胎儿在不断地跳动,一下下捶击着她的胃肠。


李婶有经验,见她这般模样,试探着问:“你莫不是有了?”


陈氏摇摇头,又点点头。


这简直是天打雷劈,李婶哎哟哎哟叫了两声,开始为陈氏未来的生活担心。没有父亲,陈氏一个女人家,又长得这样柔弱漂亮,怎么抚养一个突如其来的孩子?


旁人的唾沫都要把她砸死。


“哎哟,这坏东西,成日不着家又喝酒,这下好了吧,把自己喝死了!”李婶咬牙骂道。


那又怎么样呢?


死都死了。


“你,你给他收敛了没有?”李婶想起来一件事。


“没,我不敢。”陈氏不哆嗦了,就是手心冰凉。她身上活人气更淡,眼见着这仙宫美人就要随风而去。李婶一把拽住了她。


“不行,得赶紧收拾起来,要不然要臭了烂了,蛇虫鼠蚁都爬出来咬。”李婶说着也有点受不了。


“婶儿………”陈氏想说什么却又反应过来似的咬紧嘴唇闭口不言。


李婶见过放置时间久了的死人?


她怎么知道三郎要臭了烂了?


这样一想,陈氏看李婶也有些陌生。李婶脸上的皱纹不再慈祥,笑容也变得僵硬,她嘴巴简单开合,又冒出一句话:“可别说三郎是喝多了摔死的,要不然不吉利。”


“你没照顾好他,别人听了要说你。”又是一句。


陈氏只觉得自己骨头里都冒着寒意,陈三郎头上那个洞,黑黢黢的,源源不断地散出凉风缠着她。这到底是真的还是她的噩梦?


“你听见了没有?”李婶见她脸色变了,神情恍惚。


“听见了听见了。”陈氏连连点头。她擦擦脸上的血泪,站起身来。她要赶紧回去,回去把陈三郎收拾起来。


李婶没再留她,她帮她至此已经仁至义尽。


回了家,陈氏捡起自己的绣鞋。她洁白罗袜上全是尘土,还有点点青绿汁水。她宛若行尸般穿上鞋,提了半天都没能穿好,干脆放弃,趿拉着走到后院。


陈三郎还是陈三郎。


他安静地躺着,睁着眼睛,似乎也在指责她为什么不救自己。他的脸色更白,两颊深深凹陷下去,骷髅一样。


活着的时候,陈氏可以爱他、亲吻他、抚摸他、依靠他,可是死了之后,陈氏突然觉得自己不认得他了。她站在台阶上,远远地看了一眼,竟觉得也没什么大不了。


不过是个脆弱的男人。


竟也能跟自己生活了好多年。


陈氏转身离开。她脚步变得有些轻快,身形也变得有些轻盈,她不再踩青苔,也不再染尘埃。


许是没有鼾声的缘故,陈氏今夜难得睡了个好觉。在今夜,她做了一个梦,梦里她想起了好多好多东西。


“玉珠儿,你以后想做什么?”


“成仙。”


“成什么仙?跟我一起做山神吧。”


“我不,我要回大海去。”


“海长什么样子?”


“很安静,很安全,无边无际。”就像母亲的怀抱,像出生时的摇篮。


“好吧,那我跟你一起去。”


“成仙很好的,自由自在,想吃什么都有,想要什么都有,你是蛇,你可以变成龙。”


“好啊,那我变成龙带着你到处飞!”


陈氏困在重重纱帐中听到这样一番话,混混沌沌,又如此美妙。这是谁说的?她抓着纱帐,接着微弱的夜明珠的光往外看。可她怎么也看不到。


“玉珠儿,你真的要跟他走吗?”


“你不成仙了?”


“你不懂,成仙又不是只有一条路,等我看遍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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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尘也一样成仙。”


“你当初不是这么说的,你都忘了?”


“我没忘!”


“那你还回来吗?”


“我……不知道,要不你跟我一起走!你也试试这样能不能成仙。”


“人间很苦的,我们去了没什么好下场。”


“谁说的,我家郎君眼睛如珠似玉,身姿挺拔青松一般,叫人见到心生欢喜。”


“玉珠儿……人心易变。我们是妖,怎么知道人是真是假?”


“他不一样。”


纱帐越来越紧,陈氏有些喘不上气,她忍不住扯松自己的衣领,也顾不得再去探寻这两人说话的内容。可是说话声还在继续,甚至陈氏慢慢觉得其中一人有些熟悉。


“翠翠,你说的没错,人间日子确实不好过,这是不是一场试炼?”


“什么?”


“吃尽苦头才能得到成仙,三郎常言,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


“我原先不懂,现在有些懂了。”


“你愿不愿意帮我?”


“怎么帮?”


“龙鳞泡酒,饮之辄醉,醉后可登极乐,你听说过没有?”


“翠翠,你是不是要化龙了?”


话音刚落,一道鲜血飞溅,透过层层纱帘溅入陈氏眼中、口中。她猛地闭上眼,却依旧拦不住,一抿嘴巴,口中一片腥甜,再一睁眼,眼前已经一片清明。


“玉珠儿,玉珠儿……”眼前是一名翠衣少女,浑身鲜血,眼睛狭长,人也削瘦,“你什么时候才能醒?”


陈氏一脸茫然。


“玉珠儿,玉珠儿,玉珠儿……”字字泣血,字字振聋发聩,字字都在喊她。


是在喊她吗?陈氏还在犹豫,她不过是山洞中一名天生天养的精怪,没有名字,随陈三郎叫陈氏。


眼见陈氏无动于衷,翠衣少女面露绝望,身体迅速干瘪坍缩下去,转眼间只剩了一具空壳。而随着她的倒下,她身下渗出血色液体,汩汩流出,与之一道流出的,还有阵阵酒香。


一时间,酒香气弥漫,充满每个角落。


而纱帐也将陈氏彻底捆了个结实,捆成个白茧,白茧之中,陈氏已经消失,只有一枚大蚌。


“陈氏……”翠衣少女犹如蜡烛融化,融化在一摊酒中,只不过还在兀自低语,她不再叫玉珠儿,反倒称呼她为陈氏,“陈氏,你好懦弱,你害我好苦……”


“陈氏,过去你说你要成仙,你还记得吗?”


可惜,陈氏没有回答她。


原来陈氏就是玉珠儿,原来那些雄心壮志早已烟消云散,散得干干净净,干净的连陈氏都忘记了自己是谁。


人间好苦啊。翠衣少女已经彻底淹没在自己产出的酒液里,她一张口呛进去满满的苦涩,苦的她再说不出什么话。


人间好危险啊。一下子吃掉了两条性命。翠衣少女血肉融尽,鳞片散开,只余一条蛇骨,头颅顶有两个凸起的尖尖,是她未化成形的龙角。


玉珠儿,会不会是你记错了。


人间原是与炼狱一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