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道鸟形幽魂自无头的尸体上浮出，双翅一拍，似乎想要如生前一般冲天而起，却停滞在了半空中。随后，在无形的天地之力牵引下，遁入了六道轮回。

两位菩萨继续超度着狮驼国一国亡魂，只是普贤一皱眉，文殊微微垂目。

“大鹏已伏罪，天女心中愤恚可得消解？”文殊一边手挥青莲，度化亡魂，一边问道。

在场三人早已心知肚明，温娇今日就是来给狮象鹏三魔定罪的。没有说服她之前，哪怕三魔已经死过一遭，此事也不算了结。非得要互相辩论出一个彼此能够接受的结果，此事才能盖棺定论。

如今青狮精、白象精尸化脓水，大鹏身首异处，温娇总该见好就收了吧？难不成她还想将这三个打入无间地狱，生生世世出头不得不成？

然而温娇仍有忿怒。素手一挥，周遭云气汇聚，很快遮蔽了天光。一片漆黑之中，朵朵乌云汇聚成民间疾苦的图画。

形容枯槁，如同行尸走肉的行人。

双目失明，愤怒向天呼告的男子。

被天堑吞噬，溺毙于浪花中的逃民。

重病缠身，却还要抱着口袋蹒跚走向发放口粮的差役的白发老人。

绝艳美人被火光吞噬，绝望王者怀抱着她一同被烧成了骨灰……

这些，全是温娇昔日走进嘉地国时所见情形。

“敢问文殊菩萨，那嘉地国死了的王后与国王，与那被误伤而在无光之地病弱而死的许多百姓，也是那迦蛇族转世的？”温娇接着发问。

这要都能是，干脆说普天之下都是蛇子蛇孙的种算了。

说话时，那朵变化成被溺毙的浮尸的云飘来，正对着两位菩萨的脸。身形肿胀，神情痛苦至极。

文殊面现不忍，略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开口道：“……只是那赤姬王后是，余者皆不是。只是那嘉地先王堪不破情关，乱政祸国，殃及百姓……”顿了顿，才道，“倒也并非全然是金翅大鹏鸟之过。”

温娇“哦”了一声，嗤笑道：“那嘉地先王还得谢谢他的杀妻之恩呢。只可惜，他与他的女儿似乎并不如此想。”

“爱河千尺浪，苦海万丈深。嘉地王父女二人困于爱念，自然难以解脱。”文殊双手合十，“不知这番解释，可消去天女心头嗔怒？”

“非但不能息怒，反而更觉怒火中烧。”温娇冷笑，拍拍手，漫天乌云一时尽散，温暖的天光洒下，照亮了她写满了厌烦之色的脸孔，“按文殊菩萨的意思，凡大鹏所动念欲杀之人，全是前世欠了迦楼罗一族的那迦蛇族的转世。菩萨是在教导我，那大鹏之所以想将我儿玄奘蒸了吃，是因为我那十世修行的好人儿子，在十一世之前也是条蛇，不长眼、招惹了这位尊贵的迦楼罗？”

文殊首度露出语塞的神情。

无论是东天还是西天，有名有姓的神仙谁不知道玄奘前身乃是佛祖座下弟子金蝉子，十世转生后方才成为今生的玄奘。这履历清白得堪称佛光普照，这要还能和大鹏扯上旧怨，那简直是胡搅蛮缠到没有了天理！

“我还有一样不解处。”见他不语，温娇乘胜追击，身后云气变幻，这是化作了当日她与文殊在乌鸡国相逢时的情形。

“从前菩萨还说过，是你预言赤姬王后将为佛法之敌，被那多口多舌的狮猁王传了出去，入了狮象鹏的耳朵，才将赤姬王后戏弄致死。佛门向来慈悲为怀，彼时赤姬王后只是深宫一妇人，与世无伤，自然不可能与佛门结怨，更不可能成长为佛门之敌。难道是菩萨有意推动大鹏去杀她？难道菩萨前生也是迦楼罗，搁这里报私仇？”

“天女休说妄语！”普贤菩萨微微变色，喝道。修到四大菩萨的位置，距离成佛也就只有一步之遥，岂会与八部众之流相比，实在是有辱身份。况且修至他们这个境界，一言一行神通自成，难保不会因为言语有失而在他日印证了去。温娇此语，不是在诱着文殊去转入迦楼罗道吗？

“菩萨高坐莲台久了，是不是忘了一句话，叫有理不在声高？”温娇正色道，“普贤菩萨，我只是在请教文殊菩萨，若有什么说的不对的地方，只管请他指点便是，何必惹得普贤菩萨动火？普贤菩萨若是定要降下雷霆之怒，那小仙也只好请几个师友来此评理了。”

凭什么理？道门仙人佛门掰谎记吗？

回头望向文殊，温娇连连逼问：“文殊菩萨为智行第一，究竟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才露了这破绽？青狮精为你之坐骑，白象精为普贤菩萨之坐骑，他们是否是在自觉为主分忧？

“还是菩萨也出身迦楼罗，转世了也不忘旧怨，执意在为前生报仇，引着三魔做了你的筏子？不管是哪种，似乎菩萨的一颗菩提心，都不算十分圆满吧？

“那迦蛇族只是欺凌之恶，以死相偿还不够，还得隔世继续相偿。如此说来，此世大鹏害他们性命之仇，来世不该被千倍万倍的杀了偿还么？

“什么都是前世有因，前前世有因，前前前世有因，多少辈子的小小旧账都能拿来说事，夹缠不清得仿佛一个一肚子坏账的蹩脚账房先生。唯独一个今生如何，是非曲直，菩萨是只字不提吗？”

多年愤慨一时涌上心头，温娇侃侃陈说，望着文殊有些灰暗的面色，做了一揖：“道家之人，向来只修今生，不管那虚无缥缈的来世，是以佛家的因果报应，我不懂。我只是诚心诚意的在请教，请文殊菩萨务必解我困惑啊。”

文殊低眉垂目许久，有淡淡叹息之意萦绕于秀美眉间，至此方才抬眼：“今生大鹏杀人，是业力纠缠使然，并非因果使然。我那失言一语，也是二族世仇业力使然，并非因果使然。至于因果，大鹏今生债已欠下，他年自应偿还……”

“怎么还？”温娇步步紧逼，“贵人杀百姓，'贵人岂可与庶民同罪，百姓贱命一条，能换上几两银子做赔偿，他还得谢谢咱呢'的那种还法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