祈幸会 作品
37. 她的紫罗兰戒指(下)
每过五天,就会有不同的人在楼下等着她。从公爵到子爵,如她所言,全都是消遣。
西拉斯每次站在那扇窗前,看见薄莎走向她的消遣——那些人的无名指上毫无例外地戴着她送的红宝石戒指,就像深扎在碧绿瞳孔里的一根锈钉。
他深觉可笑,笑这些光鲜亮丽的人心甘情愿沦为血族女爵的消遣,也笑自己明知道他们是消遣,却还是固执地凝望他们离去的方向,一站就是一整夜。
盘桓在城堡上空的鸽子一声又一声敦促,他打开窗户,冷风夹着雪直往屋里灌,他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他并不是什么娇弱的人,十岁前在街上要饭,没穿过什么像样的衣服,也没吃过两顿饱饭,饿到奄奄一息时,是养父一块黑面包救了他的命,也是从那一天开始,他开始为血猎公会效力。
放飞手里的信鸽后,西拉斯久久都没有关上窗户,任凭急劲席卷的风雪穿刺他,一刀一刀提醒着他不要忘记自己的使命。
面前是冰寒的风雪,身后是温暖的壁炉,两种温度鞭笞拷问他的内心,到底应该怎么选?
忽然,碧色的眼睛一颤,嘴巴无意识地轻张,他看见那本已和某位侯爵坐车离开的薄莎,在风雪之中展开她华丽的黑翼,直接从窗外飞入了他的房内,顺手就把窗户给关严实了。
她耸肩,黑翼优雅灵活地敛回肩胛,簌簌地抖落一地雪色,扫了他一眼说:“帮你关好窗户了,不用谢。”
炽热的血流登时游走全身,他的心跳漏了半拍,忍不住对她露出了个很傻的笑,又懊恼地捂住了嘴巴,咬住了嘴唇。
——他没能做出选择。
因为选择的权利从来就不在他那。
“你怎么……回来了?”
“有东西没拿。”
“是什么?”
“蔷薇戒指。”薄莎抱着臂,靠在门边,神情染上淡淡的倦色:“在厨房,帮我随便取一枚来就行。”
翻涌的热血忽然冷凝,他直直地站在门口,刚刚才变得明亮的绿色眼睛瞬间暗淡了下去。
薄莎轻轻踢他:“去呀。”
他没有动,问:“就那么一枚戒指,也值得你冒着大雪飞回来?”
薄莎本想说不是,她回来是因为大老远看见他的窗户没有关,以为这个怕冷的小血猎出了什么意外。可是看到他此刻要哭不哭的表情,却意外地觉得很有意思。
“是呀。”她注视着他的表情,故意慢腾腾说:“那可不是普通的戒指,是我父亲的遗物,真品在我姐姐那,我特意仿做了好多枚,效仿历代海尔珀林公爵送给爱人定情。”
“那你的爱人可真多。”西拉斯刻薄地讥讽了一句,然后攥紧了手心,走向厨房。
很快,他脚步沉重地回来,抓着一大把红色戒指,一股脑塞到薄莎手里。
薄莎的手要比他小不少,那把抓在他手里稳稳当当的戒指,落到她的掌心时,哗啦啦地从掌沿掉出,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一颗一颗,像是血泪。
薄莎眯起了眼睛,对他道:“捡起来。”
西拉斯低着头,一动不动。
“我说。”她的声音变得冷沉:“捡起来。”
西拉斯的肩膀微微有些耸动。
她伸手,没带多大劲去推,却把他推动了好几步,这才发现他居然哭了。
碧绿色的眼睛发红,大颗大颗的眼泪从眼眶中间往下掉,对上薄莎忽然凑近的脸,忽然赌气似的面对墙壁,背对着她。
薄莎乐了,她还从没有把谁欺负哭的经历,觉得有意思,随地一坐,静静听他啜泣。
过了一会儿,西拉斯平复好了心情,一回头,看见薄莎抬手端详戒指,每根纤细的手指上都套着两三枚红宝石戒指,没心没肺地玩着。
“哭完了?”她拨弄着戒指问。
西拉斯感到羞耻,胡乱擦起了脸。
整张脸被他粗暴地搓红了,眼睛水雾未散,长睫水淋淋的,还挂着细小的水珠。
“哭完了就自己呆着吧。”薄莎笑着站了起来,屈指带走了那点泪珠,说:“我要走了。他还在等我。”
西拉斯紧握着拳头,手指的戒指早早被他调了个方向,戒面朝内,此刻那捂不热的紫罗兰深深扎入他的掌心,他越是用力,越能感受到那尖锐倔强的痛苦。
可越是痛苦,他越要紧握。
听见薄莎的脚步声离他越来越远,他忽然追了出去,抓着门沿:“别去——”
脚步声顿住了。
薄莎回过头,血红的眸子闪烁了一下。她颇有兴味地眨了一下眼睛,准备聆听他的理由。
“……”
西拉斯张了张嘴,泄露出来的只有哭后的轻喘抽噎。
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但他看上去很着急。
“慢慢和我说,”薄莎的眸子恢复成淡淡的红,安抚般轻轻开口:“你想要什么?想要我做什么?”
“……我想你,”西拉斯重重地垂下头,似丧狗,似溃军:“别去他那里。”
“为什么?”
“因为……”西拉斯的脸涨得通红,指缝溢出了血迹,淡淡的苦涩味道钻进了她的鼻间,搅混了他的心里。
“今天是我的生日。”他绞尽脑汁想了很久,小声说:“从来都没有人陪我过过生日。”
她意外挑眉,眸色深沉。
“所以,陪我,别去陪他。”他艰难干涩地说。
卸下了满手的戒环,随手一放,她点头允准:“可以。”
薄莎从不过生日,也没有给人过过生日。两百多年来,生日在她们姐妹间一直是个禁忌。
但她知道生日要吃蛋糕,于是带着西拉斯飞出窗外,在一个即将打烊的咖啡厅,运气很好地买下了今天最后一块蛋糕,又在成衣店买下一件貂皮披风作为生日礼物送给他。
在跳跃着橘红色火光的壁炉边,薄莎引燃蜡烛,顺手插到了蛋糕上,轻声说:“许愿吧,小血猎。”
西拉斯的脸被跳跃的烛光映照得忽明忽暗,一双眼睛格外明亮。
却问她:“你有什么要许的愿望吗?”
薄莎靠在沙发上,端起手里淡金色的鸡尾酒,啜饮一口后说:“不是和你说过么,想办法杀掉我。”
一瞬间,他的心里像生了冻疮,既痒又疼,在表面抠出血淋淋的一片疮疤,却只是隔靴搔痒,还有更深的地方,他自己触碰不到,只能任其淤涨腐烂。
“自己的愿望自己许吧。”薄莎指尖玩弄着蛋糕上的烛火,丝毫不觉得疼似的,“心情好,我就帮你实现。”
“你已经帮我实现了。”西拉斯说。
薄莎慢慢转头看向他。
“陪我过生日,已经实现了。”他低声说。
“那么,下一个——”
这时候,敲门响了起来,门口传来血仆的声音:“女爵,路易斯侯爵坚持在楼下等您。外面的雪很大,需要请他上来坐一坐吗?”
薄莎眼里浮起淡淡的烦躁,刚要说话,看见西拉斯蹭地站了起来说:“不要!”
他很高,一道深刻的影子压在了薄莎的面前,但她却意外不觉得冒犯。忽然想起奥黛小时候养过的一只叫做莉莉的猎犬,每当有生人接近时,就会警觉地立耳狂吠。
她也很想要这样一只猎犬,央求了母亲很久,她都没有同意。
“除非,能想出办法来让你父亲与我们同住。那么,你想养多少条都可以。”母亲躺在酒窖里,一下一下抛着手里的金币对她说。
后来好长一段时间,薄莎一直在自责,怪自己当初没有努力想出好办法——不然为什么没过多久,父亲自杀长眠,莉莉也死了。
从那时起,她就没动过再养什么的心思了。
酒杯里的白色佳人并不醉人,可当西拉斯说话时,莫名地让她想起她童年一直想要却没能得到的小狗。
她总是格外垂怜这样的小东西,听见西拉斯的声音干涩发紧:“第二个愿望,让他离开。”
“好啊。”薄莎俯身吹灭蜡烛,如同高高在上的神明一样应允,扬声对外说:“那就让他走吧。”
血仆应是,立即下楼。
她又问:“第三个愿望是什么?”
汽车驶离的声音响起,西拉斯下意识看向窗外,雪白的飞鸽仍在盘桓,就像光魔法的碎片。
闭上眼,他听见自己一字一顿地说:“第三个愿望,给我一滴血。”
几乎是话音落地的同一时间,薄莎已经迫不及待地朝他摊开了掌心。
食指上,一颗饱满的血珠在火光里泛着淡淡的光泽,她的眉眼隐有期待。
“喏。拿去呀,小血猎。”她轻轻说。
西拉斯没动。说出口的那一瞬间他就后悔了。
他又往后退了一步,低声说:“我说错了,第三个愿望,不要叫我小血猎。”
“……”薄莎不带感情地扫了他一眼,无悲也无喜。
他却觉得那一眼,她已经把他看透了,碾碎了。
她好像对他失望了。
“不行。”她冷声说。
用拇指顶开怀表,捏着末端的链条给他看时间:“十二点了,生日时间结束。”
怀表在他的眼前轻晃,说实话,他除了她的照片什么也没看见。
只觉自己像一条被胡萝卜吊着的驴,仅仅只是惊鸿一瞥,她就把胡萝卜收走了,对他说:“现在是女爵时间。”
“——我本来今天要吸血的,可是你赶走了我的血包,是想用自己赔我吗?”
身体忽地被她拽动,他猛地往前倾,倒在了沙发上,坍在了她的身侧,膝盖咚一声撞在地板上,他却不觉得疼。
冻疮一样的心里泛着阵阵酥痒的暖意,他看见她秾丽的五官倏地靠近,尖牙慢慢地顶了出来,目光流连在了他的颈侧。
他下意识地追寻她的目光,碧绿的眼睛紧张得胡乱地瞟。
但是——她的眼睛不该看,她的鼻子不该看,她的嘴巴不该看,再往下就更加不该看了……到底该看向哪里?于是只能规矩地敛眸、再敛眸,脖子却忍不住朝她靠近、再靠近。
冰凉的气息扑打在他的颈边,他难耐地扭动了一下,矜持又局促地咬着发白的下唇,闭上眼睛,感受着她的贴近。
隐隐期盼,又觉得不甘,他这样与那些戴红宝石戒指的贵族们又有什么区别——她甚至,都没有给自己红宝石戒指。
也没有与自己吻面礼。
然而,尖牙抵在他的颈边,却没有深入、刺破,他感到她的嘴唇撤离,取而代之的,是一双冰冷的手。
像上次一样,她将掌心贴住了他的脆弱而温暖的脖颈,摁压,揉弄,收紧,试图将那连接着身躯与头颅的热气全部都带走。
他背对着她,喉间一窒又一窒,心里既空虚又满足,如果她能看见自己现在迎合着伸长脖子、轻抬下巴的模样,应该会觉得自己很下贱吧。
来不及胡思乱想,他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被她抱紧了,听见她轻轻说:“你的身体真暖和。”
他心头一热,刚想翻过身拥住她,又听她补充:“比那些人暖和多了。”
他浑身一僵。
她不满地捏了他一下,抱怨道:“放松一点。”
他反骨似的浑身绷紧,下巴缩进了衣服里,不肯让她如愿。
她忍不住笑起来。
对嘛,他就不是一个顺从的人。
他越是躲,不肯让她碰,越能激起她身为吸血鬼的劣根性,她偏偏要碰。不再满足炽热脖颈的触碰,她的手贴在了他温热的胸膛上。
在她的城堡待了这么久,他身上总算长了些肉,不再是一把骨头,而是变得硬朗结实起来,胸膛也身上鼓囊囊、硬邦邦的。她不轻不重地捏上了一把,看他一声轻呼翻过身来,屏住了呼吸,幽绿色的眼睛暗含缱绻的责备,十分害羞地用力地抱住了她。
【……】
一时间,他的那些混乱拉扯的无助想法成百倍成千倍地放大在她耳畔。
血色的眸子微微一弯,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样矛盾互搏的自己有多可爱。
她也抱住了他。
“还有其他什么愿望吗?等杀了我以后你想做什么?”薄莎大发慈悲道:“趁现在,我的心里很暖和,说不定会帮你提前实现哦。”
西拉斯愣住了:“什么……想干什么?”
“你就算是血猎也该有点自己的爱好吧——读书?旅行?马术?总不会一辈子都猎杀吸血鬼吧。”
西拉斯没听懂她的话,或许,又有一点懂。
他只明白:“你想赶我走吗?”
“你迟早都会走,”薄莎用洞察的目光静静望着他:“不是么?”
西拉斯更加用力地将她揽紧,微哑的声音在她的头顶响起:“不要赶我走,也不要……消遣我。”
她的笑容一滞,空洞的心里忽然闪过一丝委顿的迷茫,低声说:“换一个。”
西拉斯想了想,伸手抚平她微皱的眉头,郑重又衷心地说:“希望……希望薄莎能轻松一点。”
“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我现在就很轻松。”
“嗯,”西拉斯笨拙又温柔地用指骨轻刮她的眉骨,祈愿道:“那就,再轻松一点吧。”
薄莎久久都没有说话。
一时间房间里安静得只能听见木柴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紧闭的窗外,狂风怒雪的遥远呼啸。
从西拉斯的角度,只能看见薄莎轻闭的眼睛,以为她睡着了,很小心地握住了她冰凉的手,源源不断心甘情愿地为她输送着暖意。
其实今天并不是他的生日——在街上流浪长大的人,怎么会记得自己是那一天出生的?
但是,今天,很温暖,他也很喜欢。
要是真能出生在这一天就好了。
要是可以死在这一刻就好了。
薄莎反握住了他的手,手指插|进他的手指,用力夹住,拨开那些兜兜转转旋绕的虚情和假意,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他不堪一击的炽热真心。
轻笑了声:“蠢货。”
……
“——蠢货!你这个蠢货!”
血猎公会里,西拉斯的养父气得拔出了银刀,恨不能往西拉斯的身上劈:“你是说她已经给了你一滴血,你却不要?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蠢货?!那些血海深仇你都忘记了?你忘记你的父母是怎样惨死在吸血鬼的手里了?”
西拉斯低着头,没有说话。
“昨晚,我们好几位骁勇的血猎牺牲了!他们都是与你一同长大的你的哥哥和姐姐,要不是海尔珀林那婊子,他们也不会——”
闻言,西拉斯忙抬起头说:“不是她做的!”
“我当然知道不是她!”他养父粗重地喘了口气,扔开手里刀,一下一下抚着胸口顺着气:“可是她在血族很有威望,整个浮城的血族都以她为尊。必须——必须除掉她!为我们的血猎报仇!”
他的养父一把抓起了他的手,隐可见到他掌心的魔法阵闪烁着黯淡的光芒,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头涌起的怒意,说:“既然光明巫师选中了你,那你就要承担起自己的使命来——最后给你一次机会,把她的血融进去。好孩子,爸爸知道你能做到的不是吗。”
“……”
“你不会对她下不去手吧?吸血鬼可从来不会对人类手下留情,他们的血都是冷的——想想你的哥哥姐姐们!”
“……”
“想想你的爸爸妈妈!他们就是太善良,救下一只不懂感恩的吸血鬼,把命都搭上去了。”
“……”
血淋淋的疮疤再度被撕烂。良久,西拉斯攥着手心问:“融进去,她会怎么样?”
“只要融进去,你就会是整个世纪最伟大的血猎。”他养父循循善诱道:“这不是一直以来你的愿望吗?”
“……”他的目光稍稍迟疑。
没有说,现在已经不是了。
离开血猎公会,西拉斯一个人走在空阒的大街上。
地上积了层没过脚踝的雪,他穿了件宽松的单衣走在大街上,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响,这才后知后觉感到冷。出门时,特意换掉了那件华丽暖和的貂皮披风,总感觉,它不该陪自己来这里。
大雪将一切掩埋,街道两旁的房子被大雪覆盖,只露出一点点红色。远远望去,就像教堂里的祈祷蜡烛。
可是神从来都不响应他的祈祷。
能响应他祈祷的,只有薄莎。
而现在,他却不敢回到城堡,去见她。
仰望着漫天的鹅毛大雪,一时间他竟然无处可去。
十九岁的西拉斯发觉自己再一次变成了那个在街上流浪的孩子,和十岁的他并没有什么两样。
天地之大,他无处可去。
·
薄莎是在教堂前的长椅上找到他的。
简直被他气笑了——身体上披上了厚厚一层雪衣,眉睫、头发结了冰,嘴巴冻成了乌紫色,整个人都冻僵了,没有知觉。
又这么狼狈。
“我似乎只给了你一个小时的自由。”她抓着比自己还要寒凉的身体,隐忍着怒气说:“而你却没有遵守承诺。”
“所以,我要给你一点惩罚。”
沉重的眼皮费力地往上抬,泄露出一线绿光,冻得僵硬的手朝她指尖伸去,却只碰到了她的袖角,不知是想将她拉近,还是推远。
但薄莎不在乎。
霍然展开黑翼,她抓着他消失在漫天的风雪里。
……
西拉斯醒来时,是在城堡的地牢。
炉火烧得很旺,扭曲的火光照亮了围绕在他身边被捆得严严实实的血猎的脸。
那是他的养父,还有好几个与他一同长大的血猎。
此刻大家都怨毒地望着他。
薄莎走入地牢,手里漫不经心地玩着一串珠链,眼睛却落在了西拉斯被冻得发红的溃烂四肢上。
一抹愤怒的痛意悄无声息在心里升腾,又降下,变成一句轻描淡写:“你迟到了九个小时,作为惩罚,我抓了九个人类。”
“——来杀。”
西拉斯惊惧地爬到她身边,哀求道:“不要……不要……”
薄莎俯下身,及耳的短发下,水晶耳坠投射下来的光影像是刀片,一下一下切割着他的脸旁。她拨开他额前的碎发,很轻很轻地说:“我并不是一个好说话的人,是什么给了你错觉,让你觉得可以,忤逆我?嗯?”
将掉落在地上的圣银匕首踢到他面前,她说:“你来动手吧。”
西拉斯一个劲地摇头,混着疮血的眼泪糊满了整张脸:“不要……不要……”
薄莎又与他贴近了些,亲自将匕首放到了他的手里。
而她的胸膛距离他的手仅仅只有半英尺,只要他往前一捅,只需要往前一捅,那么一切就能结束。
她能够得到解脱,而他也会得到自由。
她凝眸,看着他手里的利刃,几乎已经迫不及待想要贴上去。
就像,她母亲一样。
父亲死后,母亲总在发疯寻死,总想用父亲的圣银匕首了结自己的性命。每到那时,奥黛会把她锁在房间,自己独身一人去救母亲。
吸血鬼的耳力很好的,她几乎能听清母亲用匕首穿刺奥黛翅膀的每个细节。奥黛的锁困不住她,刚想要冲出去,就听见奥黛的高声喝止——
“薄莎,你出来,我不会原谅你。”
她的脚步顿时止住了,手也收回去了,在房间里煎熬地听着。
等到奥黛血淋淋地回到房里,特意擦干了手上的血迹,才去抹她脸上的泪,“薄莎,不哭。”
越是这样说,她哭得越大声了,委屈、难过、思念、恐惧,但更多的是,无能为力的心疼。
她被奥黛保护得太好了,越是这样,她越觉得自己是奥黛的累赘。
那样的夜晚还有很多次。
每当她抱着奥黛千疮百孔的翅膀轻轻吹,都在想,她好像被永远困在锁里了。
母亲死后,世界上只有她们俩相依为命。
她知道,明明奥黛也想要一场解脱,逃离这个世界,可她无法抛下薄莎不顾。
那么如果是薄莎先死呢?
——只要不自己动手,就不算打开那把锁,走出那扇门。奥黛就不会对她失望。
她寄希望于人类,希望有谁能带走她。那些人宁愿成为她的消遣,向她这样的魔鬼献祭自己的生命,也不愿意伤害她。
懦弱至极!
听说光明巫师在离世前,选中一个血猎当学生,教授光明魔法,她立刻来到了浮城。
没想到这个最有希望杀掉自己的人,却没有将匕首捅进她的心脏,而是,紧紧地抱住了她,用僵硬的温度温暖着她。
“我不该……不听话,我不该忤逆你。都是我不好。让我来接受你的惩罚好吗?不要去伤害别人。”
“废物!”
“蠢货!”
她痛骂。
他兀自温暖她。
“我的惩罚。”血红的眼睛逐渐加深,她朝他毫不避忌地伸出尖牙:“你知道是什么么?”
“……什么都可以。”
薄莎冷冷一笑,一把攥住他的后领,把他往外拖。
在那个燃烧着壁炉的温暖房间,她将尖牙深深地埋进了他的炽热后颈,血液立即从她的牙尖渗出。可她不为吸食,更多的只是在恫吓:“我想把你吸干。”
他没脾气地顺从,心里,甚至还有一丝轻松:“……那就吸干我……”
他为什么可以轻松?
谁准许的?!
薄莎一口咬下他的血肉,吞食着他的轻松。
很苦。
血液很苦,眼泪也很苦。
明明自己都疼成这样了,心里还在想着要取悦她要让她轻松的蠢话。
她血忽淋剌地抬起头,想到,如果她永远出不去那扇门,或者可以囚禁一个人来陪她。
疯狂的想法,一旦诞生就再也塞不回去了。
不过就变成一汪腐烂的血水,和现在又有什么不同么?
她将他翻了个面,残忍地凝望着他的脸。
然后,将尖牙毫无保留地戳了进去。他疼得喘气,却只是仰着脖子,抚摸她发旋。很快,他就连气也喘不出了,手也无力地垂下,身体里的血全部被她吸干了。
掌心的光明印记愈发暗淡,一枝蔷薇花叶悄无声息地攀爬生长。
她用自己的血液灌溉他小臂的蔷薇,她用自己浇注他,把他变成和自己一样的,怪物。
壁炉噼啪作响。
两个冰冷的人如干柴烈火一样燃烧。
屋外,大雪倾覆了满城。
……
薄莎餍足地醒来,如醉酒般有些跌跌撞撞,碰倒了花瓶。
她弯腰拾起,感受着另一半奇异血液在身体里交融,内心很久违地感到平和宁静。
西拉斯睡在她身边,一动也不动,她无聊地玩了会他修长苍白的手,走出了房间。
奥黛适时打来电话,说感受到浮城的方向,家族里的血脉多了一条,问她为什么?
薄莎窝在沙发里,指尖旋绕着长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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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线,轻声说:“没什么,我初拥了一个人。”
奥黛过了很久才问:“就是那个你老提起的小血猎吗?”
“……我哪有老提起。”薄莎撇撇嘴,“也就一两回吧。”
奥黛问:“初拥,是什么样的感觉?”
薄莎的目光穿过暴雪的窗外,面无表情地说:“当然是很快乐的感觉,浮城很有意思,他也很有意思。”
“那你现在,是真的感到快乐么?”奥黛沉声道:“不要试图欺骗我。”
“……”薄莎没有说话,电话线一瞬间脱离指尖,重重往下跌。
她摸着自己冷寂的心脏,再次听到那闷雷里滚动的风声,萧瑟,悲凉。
“……哈哈。”她忍不住笑了起来:“谁骗你了?不信过来摸我的手。我现在好像,有一点幸福呀。”
电话那头,奥黛也轻轻笑,薄莎知道,她又一次骗过她姐姐了。
“奥黛,我现在过得很快乐,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用担心我。”薄莎笑得泪流满面:“我,比任何人都支持你的决定。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永远会陪着你。”
听筒里传来奥黛轻轻吸气的声音,过了好半天她说:“坎伯利邀请我参加摩托车赛,我想——”
“去,奥黛。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薄莎认真说。
“你好像突然之间长大了。”
“那么换你叫我姐姐吧。我会像你保护我一样好好保护你的。”
“不行,我是姐姐。”
“……”
挂了电话,薄莎总算松了一口气,裙边早被说谎时无意识扣弄的弯甲划破了,抠出了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血仆如影子一样走到她身旁:“他把地牢里的血猎都放跑了,按照您的指示,我把钥匙就放在了地牢的桌边。”
“好。”薄莎笑着对她说:“你也可以走啦。”
“走?”血仆困惑:“我不明白。”
薄莎摊开手说:“我只是想,先安顿好你。”
掌心上,一瓣血色的蔷薇花片烧成了灰烬,将血仆的契约焚毁。血仆望着手上的渐渐剥离脱落的印记,神情更为凝重:“您不要我了吗?您要去哪里?”
“我?我哪也不去呀。”薄莎笑着说。
她如魂灵一样游荡在这座城堡,无事可做,无计可施,轻嗅着空气里弥漫的苦涩。
直到发现每个地方都很苦涩,这才意识到,她已经拥有了他的一半苦涩。
回到房间,发现西拉斯居然还在。
壁炉边,他用貂皮披风和羊毛大衣垒砌了暖和的巢穴,像一只初生的幼犬一样蜷缩其中,发着抖。
他的眼睛变成了和自己一样的红色,长出和自己一样的尖牙尖甲,身体也和自己一样冰冷。
她朝他伸手,又下意识缩回,因为不想听到任何他心里的怨怼与愤怒。
西拉斯直接把她拽进自己的窝里,箍紧了她,不许她离去。
她找来一副丝绸手套戴上,与他沉默地宣|淫,交合,哺血,像一对交颈的疯狂野兽。
谁也不肯说一句话。
薄莎故意把自己弄得鲜血淋淋,试图用自己的血液唤醒他的使命。
他看上去有些生气,更加剧烈地撞击她,叼咬着她的伤口,又用清凉的舌头舔舐她。
谁也不肯说一句话。
直到,西拉斯度过了新吸血鬼的那几天。
如同蒸发一样消失。
其实如果薄莎有意要寻找,很快就能找到他。
但她没有。如同放生飞鸽一样,她放生他。
偌大的蔷薇城堡,只剩下孤零零的一个她。
很快,城堡再次聚集了许多血族,七嘴八舌地要她主持公道。
说是血猎公会最近有大行动,不知道从哪请来了一个不要命的血猎游侠,疯狂猎杀吸血鬼,还会提前给要猎杀的血族留字条。
一个红发的吸血鬼颤巍巍地取出怀里的字条,呈给薄莎:“请您帮帮我!今天轮到我,明天轮到斯泰因伯爵了!他身边有好几个高阶吸血鬼保护,可我、我怎么办啊!”
薄莎把纸条收走,摩挲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字迹,笑:“真丑。”
“女爵大人!请您帮帮我啊!”红发吸血鬼哭着说。
“你自求多福吧。”薄莎淡漠地扫了眼他的脸,红眸里闪过一丝警告的光:“早说了,让你们不要胡乱吸食人血,非不听。送客吧,茱莉亚——”
无人响应她。
意识到茱莉亚已经离开了,她冷冷地低头:“怎么,要我亲自送你们?”
一群血族哭着离开了她的城堡。
翌夜。
一向冷清的浮城忽然变得好热闹。不知是什么节日,街上的人都穿着白袍,系着红丝带,手里端着蜡烛,唱着空灵优美的歌曲游行祝祷。
薄莎行色匆匆,不慎与队伍迎面撞上,蜡烛队伍几经风吹,却还是顽强地挺立住了。为首的那个戴着蜡烛花冠的女孩儿递给她一块太阳形状的姜饼饼干,温柔地笑了。
薄莎轻轻问:“你们要去哪?”
女孩儿告诉她,这是本地的迎光节:“我们要去迎接光明啦。你呢?”
“我。”薄莎望着漆黑的天穹说:“我要去杀死黑暗。”
说完,她与明亮的队伍背道而驰。
顶着蜡烛花冠的女孩对着她的背影祈祷:“不论你要做什么,祝福你如愿。”
端着蜡烛的队伍随她低头祈祷,很快,队伍慢慢挪动,光明继续播撒。
深夜,浑身是血的薄莎回到蔷薇城堡,却敏锐感知到楼上还有其他人的存在。
——是西拉斯,还有谁?
她听到楼上传来的打斗声响,几秒钟过后,西拉斯就轻松制服了对方。
“我说过,不要动她,你也不该来这里。”西拉斯沉哑的声音响了起来。
“就是因为你迟迟下不了手,错失那么多良机,副会长才派我来的。”
“你不是她的对手。”
“那就让她杀掉我!我也算死得其所了!”
西拉斯疲惫地问:“我都已经答应他一天猎杀一只血族了,他为什么还要逼我?”
“逼你?这本来就是你应该做的事!谁要光明巫师选择了你!谁要你身上流着那么肮脏的血——你本就该为此赎罪!!”
西拉斯拎着对方往外走,薄莎往后退了两步,潜于立柱后。
他一只手把血猎扔出了门,说:“回去转告副会长,不要动薄莎,不然——”
血猎质问道:“不然呢?你喜欢上她了?你真喜欢上她了?”
西拉斯没有说话,攥着拳,很是隐忍。
他重重地关了门,轻轻叹了口气。
薄莎从立柱后走出,轻笑:“蠢货,你真喜欢我呀?”
看清薄莎身上的血迹后,西拉斯的瞳孔骤然收缩,问:“谁把你伤成这样?”
他凝神细闻,似乎想要分辨出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你身上为什么会有斯泰因伯爵的血?”
薄莎点头,隔着丝绸手套久违地抚摸着他的脸,鼓励道:“是呀,你再闻闻。”
他嗅到了被厚重吸血鬼血液掩盖的人血的味道。
惊忡地张着嘴,难以置信地看着薄莎,连连后退:“不……”
薄莎却抓住了他的手,丝毫不允许他后退:“对。你的好养父也被我杀了,还有他身边的那些血猎。全部,被我杀了。”
剧烈的疼痛袭来,他整个人像被什么击中,身体摇摇晃晃:“你答应过我……你明明答应过我……”
“是哦,”薄莎惊讶地捂着嘴:“忘记答应过你不杀他们了。那怎么办呢,杀都杀了——”
她望着西拉斯,眼里闪着狡黠的光,仿若初见那天:“那你要杀掉我吗?”
“——你要杀掉我么。西拉斯·斯通。”看见他眼里升腾起来的恨意,她从他冰冷的怀中抽出了圣银匕首,放到了他的手中。
握紧他的手,如引诱般缓缓开口:“动手。动手吧。”
西拉斯想要往后退,可她却把他拽离得与自己更近,诛心一般埋怨:“西拉斯,你不暖和了。”
西拉斯浑身一颤,呆呆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巨大的痛苦和委屈排山倒海袭来,将他吞噬,眼里瞬间淌下晶莹的眼泪。
可他该怎么办?他已经变成了这样。他还能怎么办?
薄莎闭着眼睛,不去看他,幽幽地蛊惑道:“我就是这么杀的他,我先割开了他的喉管,然后把刀扎进了他的胸膛,慢慢往里推,往里搅,他连求饶的话都说不出来,血液溅在我的脸上——”
血液也溅在了西拉斯的脸上。
他惊惧地望着那只被薄莎紧握的手,她包着他那握着匕首的手,就这么直接捅进了她的心口。
顷刻间,薄莎摇摇坠落,总算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神情:“……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原谅我吧。
西拉斯哀嚎着抱着她跪在她身边,身体剧烈颤动,心里也像被她捅穿了。他怎么也无法理解:“为什么非要死!!为什么非要丢下我!”
哀求一般抓紧了她,血与泪潸然落下:“是你——你把我变成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样子!不要、不要就这样丢下我啊!”
薄莎倚在他的怀里,两颗冰冷的心脏无限趋近,扔掉了手套,抓住了他的手,最后一次聆听他的悲伤与苦痛。
“你的黑暗被我都杀光了。”她说:“去做你真正喜欢做的事。不要困在这里。”
西拉斯喉间发出呜咽的哭声,紧紧环抱着薄莎的身体,感受到她像坍塌的神像一样倾倒、崩塌、碎裂、消散,绝望的信徒拼命握紧,却阻挡不住她消失的脚步。
黑色的齑粉慢慢消失,偌大的空荡城堡,甚至连她存在的气息都抹除了。
西拉斯急切地想要留下些什么,抓起一把齑粉就往胸膛贴,可那齑粉就像碎沙一样,越是想紧握,它消失得越快。
还没等他铭记住薄莎的味道,她就全然地消失了。
他茫然而委屈地站在窗边,看向她离开的天际。
又下雪了。
远处传来空灵的祝祷曲,长长的队伍捧着蜡烛消失在路的尽头。
像为她送葬。
寂静的城堡里传出一声又一声凄厉绝望的哀鸣。
直到此时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了恨。
恨她不爱她。
恨她不爱他。
恨她不爱世界。
恨她情愿去死也不想和他一起活着。
更恨他,留不住她。
白茫茫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一抹残红,一低头,那抹残红也如影随形。这才发现是她喷溅到他脸上的一点快要干涸的血迹。
于是将那一点血迹从脸上揩下,融进手心的魔法阵里,他要永远把她带在身边。
——去做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吗?
他悲恸地望着手里的圣银匕首,她走了以后,好像把一部分他也给带走了。
究竟什么才是他喜欢做的事?
他只是想让她再出现,无论是骂他蠢货、叫他小血猎,或是把他当成消遣都可以。
他屠完了浮城的吸血鬼。她没有出现。
他封印完了另一位海尔珀林女爵。她依旧没有出现。
在被魔法阵反噬的前,他撑着一口气,爬回了蔷薇城堡。
也许是幻觉,他看见细颈的花瓶里,一枝紫罗兰花瓣正无声掉落到了地上,和她一样高傲又软弱。
他带着恨意拈花长眠,试图遗忘她。
却又在梦里,希冀能再见她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