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个柠檬 作品
38.第三十八章 仲芳
明媚连连告罪,让赵嬷嬷久等了,是她不对。
赵嬷嬷嫌弃她见外,引着她从后头小门拐进来,直接从长公主府后院坐马车走。
这样便可不用那套复杂的仪仗了,大家都松散些。
大清早,人流还不多,道路畅通。
“今日点绿丫头怎地没出来,她不是最好热闹吗?”赵嬷嬷看看明娘子身后,竟只有深浅二人。碎绿不爱动弹,成日抱着些难懂的题目,这事儿她知道。怎么点绿丫头,居然不出门?
“点绿去尚仪局了,府中尚仪出缺,正当补上一位。我想,还是尚仪局的娘子最好。”明媚与赵嬷嬷一左一右坐了,深浅二人陪坐下首。
“可得慎重,不能再引来些不规矩的。”赵嬷嬷点头,对少府不信任,这地方配发的管事娘子习性刁,本朝朴素简洁未沾染,已经把前朝旧俗陈规学全了。
退回去的那帮儿,多少都有少府内世职,祖祖辈辈服侍皇家,从前前朝传下来,是有底气儿的。
但凡握着府中隐秘的,类似穆尚仪这等,也怕她们口无遮拦,都没能活着到少府。
无关紧要地方的,便打了板子放回去。
这才多久,少府内就有流言传了出来。直接说秦王她们不敢,说秦王侧妃也不敢。就拿和尚宫等人说嘴,什么刻薄寡恩,什么好坏不分,一股脑都扣到头上。
大家都知道和尚宫等人做不了主,不过是指桑骂槐罢了,秦王家明妃的刻薄名声也在少府内传扬了,有往命妇群儿里扩散的迹象。
心慈手软镇不住底下这群人,若非秦王是真不稀罕名声,长公主府还有一重与少府疏远的考量,是不当令任何一人活着回去的。
不仅是死人能保守秘密,还有一重震慑,必须是人命才能起作用。
少府令本有意镇压下去,被苏记拦了。如今这般,里外都知道是秦州侧妃不讲情面,打了少府的脸面。秦州与少府,分的清楚。
至于命妇那边,苏记如何不知,与外朝一般,一样是人善被人欺,恶一点反而少纷争。
对明媚而言,这样的名声在外,有利于她行事更无羁。
“再有一重考量,也不瞒着嬷嬷。”明媚晓得外面赶车的是谒者荀真,便轻声说了点绿的具体去向。
“竟有这等因缘,娘子行善积德,果然有福报。”赵嬷嬷惊讶,没想到明娘子的人脉关系居然能从宫里延续到宫外。
“点绿已连着去了几日,各处别院的尚仪每月末都要定期回局里述职,定当能见到她。”明媚料想,就是这一二日的功夫儿了。
尚仪不同于一般职务,因为负责礼仪教导,必须常常回尚仪局,一来是汇报,二来是领取最新的礼仪规范。
本朝各规矩都在完善中,并未彻底定死,各处尚仪当差都极为小心,每月更新一遍信息库。一不小心,自家主子就要失礼于众人前了。
今日先去东外郭,看看未来的纺织场雏形。
施工场面粗糙且充满力量感,巨大的基本轮廓已经清晰,明媚深知荀真等人的专业扎实,相信崔惟的能力,便并未深入内部,只在外围转了转。
“自崔惟接手,这边进度快了不止三成。各项地下地上管道都是荀真设计,必然如娘子所言,实现上下水与风的,那个自由。”赵嬷嬷颇为自豪,秦州出来的儿郎,自然是最优秀的。
崔惟与荀真都等在一边,闻言,荀真羞涩不敢抬头,崔惟却无异色,神态自若。
侧妃大婚之夜,骤然见到明娘子,是崔惟难得失色之时。
明媚先道辛苦,二人连称不敢。
崔惟看似规矩垂手,实则一直看着明娘子。这样本该有窥视感的动作,他做来竟不猥琐,颇有放浪形骸的潇洒之态。
明媚几次转头,都与他对上视线,互相点点头。
他头戴折上巾,半披发,玄色绣朵云纹丝罗宽袍,透出凝脂底绣红边里衣。黑白红三色,凸显公子如玉,气质如风,又含雷火之相。
其人目光清澈纯然,并无欲念,只有欣赏敬佩。
虽然通过赵嬷嬷带过几句话,她十分敬佩崔惟的品行,与其人却还不是很熟悉。进入工作状态,不懂便问,显然不是一看而过的态度。
各处的设置摆布,女工管理,安全保卫,崔惟成竹在胸,侃侃而谈。
原料购置堆放,成本数据,产量估算,利润点,崔惟如数家珍,一一详述。
明媚有问,崔惟有答。
一个称呼仲芳先生,一个称呼明娘子,你来我往,话不落地,倒也其乐融融,显得颇有默契。
崔惟连土木工程等事也代为说了,荀真大大松了一口气。
明媚听得连连点头,她极为重视女工们的居住环境和工作环境。
这一处,不仅是买卖、产业,也是她的梦想、基地。
毕竟,她不是搞血汗工厂来的。
她已是侧妃,身居高位,待遇优厚,所遇皆是贤人,做生意的原料、销路皆不用操心,早有崔惟办妥。便是再想要钱财,也不需要压榨女工去取,改进管理方式也好,改善工具也罢,法子多着呢。
有她多挣的,自然有做工之人多分的。她将这重考量告知崔惟,赢得一声赞叹。
这处场地,设计各处,考量全面。单说上下水设置,便比王府还要复杂,地下管网可没少费工夫。
这年月没有水泥,明媚也还没梦到制造法。
真亏了荀真的团队技艺高超,明媚不惜工本,按照最高标准施工,才能实现雨污分离,将水冲式厕所搞了出来。
赵嬷嬷瞧着崔惟干劲儿十足,晓得他是敬佩明娘子心性,尊重她的慈悲,感怀她真行动,这才愿意倾力相助。
做生意怎么了,不丢人。
总比他之前混迹勾栏、自甘堕落时强得多,对崔惟,赵嬷嬷全然是看浪子回头,要求低。
这孩子不能逼迫,他何时想通了,便是通了。若他不愿意,八匹马也拉不回来。
赵嬷嬷看得通透,苏记不用操心惦念,那是个最能顾全大局的,他做长史,心里明白自己要什么,做事有分寸。
荀真单纯,许业暴躁,俩人全是不带脑子那挂的,跟着苏记步子走,吃不了亏。
王秀就更别提了,苏记说啥是啥,没那么多念想。
老头子顾叹,早就看透了,不用为他操心。
只有这个崔惟,心思又重,心性又左,性子又犟,脑子又活,说不通他,劝不动他,是真难崴动。
若非女学一事,戳中他的痛点,赵嬷嬷也快愁死了。
金水侯就这么一个嫡亲弟弟,在京中待上几年,回去竟废掉了,谁也交代不了。她自诩是保姆来着,总要把孩子们妥善的带回去才是。
想当初,在秦州时,苏记是少一代头一份的出挑,崔惟虽打不过他,论才学、心计、筹谋、内政,苏记不敢说稳稳赢过他。那时的少年郎,意气风发,便如今日一般,挥斥方遒。
在这小小的纺织场工地上谋划,赵嬷嬷只觉得委屈他了。
明媚与仲芳先生相谈甚欢,两人本还生疏,讨论起业务来,便渐渐熟悉了。
因为总是人本精神为纲领,明媚的思路是不为世人认可的,觉得她过于心软,异想天开。
她对纺织场女工的优待,在一定程度上,是赵嬷嬷作为一个女子都觉得太过的。
崔惟不认为明媚做的过,他不仅将纺织场安排好,还把女工们都教的很好。
明媚家里的第五代纺织机,已经大出所料,原本她以为是得三年五年才能改进到这个地步的。
能让这些半年前还是贱籍奴籍的女工们做成这样的大事,崔惟这位师父绝对出力甚多,物质精神各方面的引导都没落下。
这些女孩子们甚至还没真正从纺织场赚走一文钱,居然有这样的动力去改进生产资料,最关键的是居然没有人来跟她这个资本家谈技术革新的报酬,她们居然如此无私,甘愿打白工。
赵嬷嬷曾说这些女孩子都是走投无路时,被崔惟一个个找来的,都是知道感恩的好孩子。
庄子里管着她们吃喝,每日教授手艺,还给书读,还让锻炼,请大夫看病,连带着养身,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再没有哪一家是这么养工人的,小户人家教养的小娘子也就这样了。
明媚认为,一码事归一码事,她养着她们,是为了让她们日后干活。这些丫头们的付出,也需要价值反馈。
不能因此就克扣人家的技术成果,这么不花一分的使用,不是她能心安理得接受的。
技术需要革新,秘密需要保守,奖金需要给够。
赵嬷嬷与她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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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几次,都觉得主家给了酬劳就够了,实在没必要找理由再给发劳什子贴补,太过了容易养大她们的心思,不是好事。
明媚便不再与赵嬷嬷分说,待日后再谈论便是。
崔惟却不同,原是浪子人设,却主动接手了这个项目,其中定有吸引他的地方。
明媚原也不知道,是哪一处点中了他,令他出山的。
他甚至放弃传统启蒙手段,愿意用她在宫中时与绿绿们编写的教材。
那里面,是有明媚的私心的。她教女子自立自强,再怎么用大义包装,也与时下对女子卑弱的要求不符合。
士大夫、世家子,应该对这一套反感的。
崔惟乃正统士人,出身世家,学阀弟子,他是怎么想的呢?
今日,与崔惟相谈甚欢,明媚觉得可以再聊一聊这个问题。
既然纺织场的实际经营者是他,他也确实下功夫去研究经营了,那么应该能够有所共鸣才是。
她试探性的将话题转入第五代纺织机,认为该给所有参与技术革新之人开一份额外的技术补贴。
闻言,他笑了,不是那种礼貌性的笑意,是发自内心的要调动脸上所有肌肉才能展现出的,那种快乐。
“娘子果然与俗人不同,与某之想法不谋而合。”他拍手大笑,前仰后合,居然笑出了眼泪,完全是遇到知己的畅快欣慰。
崔仲芳果然是极少数能理解她的人,明媚想。
但这反应之激烈,出乎明媚的预料。
她也十分好奇,崔惟到底是什么心境。作为一名勋贵子弟,竟然能够共情最底层的女性,为她们伏下身子做事。
崔惟彻底打开了话匣子,从工地聊到女学,从经营聊到成本,从价值又聊到哲学。
他说,“人,生而有追寻幸福生活的权利,不因相貌、家世、能力、功绩而定,是与生俱来的。即便是奴仆,也有这样的权利。自强不息,这是先贤所述之天地至理。”
明媚深深为这样一名古代男性的开明思想而震动,时下是将奴仆等同于奴隶等同于牲畜的,极难会有人说出奴仆拥有权利这样的话,普遍是将他们开除人籍的。
“仲芳先生,若这样说来,那么奴籍是可以取消了。”明媚也想知道此人的底线,试探性问道。
“自然,奴籍本就不该存在。即便是为他人服务,也可签署雇佣契约,而非卖身。任何一个人都不应当掌握对另一个人的无限生杀之权,这是不仁之事。”崔惟毫不犹豫的说道。
底线挺高啊,明媚决定再试试,“但天下穷苦之人甚多,甚至有以为富家奴为荣的,仲芳先生可听说过。”
“娘子此言差矣,非是他们生性低贱要以此为荣,实乃旁人逼迫,令穷苦之人没了活路,才有此结果。倒果为因,不过是遮羞布罢了。”崔惟摇头,叹了一口气,思绪已经飞回秦州老家去了,“我在秦州见过被胡人、苛政、地主、官僚、土匪联合欺压的百姓,他们不是不想站着活,是活不下去了而已。”
说到这些时,他是坚定的。
富贵锦绣堆里长大的他,竟然是发自内心的为升斗小民的艰难叹息。
明媚知道,他在秦州时,并非为一书生,他们都是战阵中人,冲杀在前,见多识广,所言之事大部分是亲眼所见。
秦州也非善地,各种压迫摆在百姓面前,不是打退了北胡便能皆大欢喜的。
明媚虽然没有与郡主直接通信,从赵嬷嬷处也稍稍了解一些情况。
就像苏记,他本人是秦州最大学阀的弟子,许业、崔惟是世家勋贵出身,他们自然都是为了秦州而战。
但天然出身于压迫者阶级,明媚其实很难相信他们会背叛自己的阶层,重新站在老百姓的位置想问题。
所以她给郡主写的折子里,都不敢往深处探,不是赚钱就是赚钱,国计民生也要符合封建时代的要求,半点提不到国民权利之类不合时宜的事。
明媚从没透露过任何关于人人平等的念想,她与郡主说想去秦州,也只是说为了女户和做官而已。
今日,她竟在仲芳先生口中,听到了久违的宣言。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竟然孕育出了天然有新思想之人,真是奇哉怪哉。
“只要将欺压他们的胡人、苛政、地主、官僚、土匪统统打到,他们自然能挺起腰杆子做人了。”明媚自然接口道,仿佛在说今日天气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