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桐没否认对方的猜测,也没问对方的姓名,而是问:“敢问,你们的田地宅子,被什么人占了?”
这‘秀才公’眼里闪过一丝阴霾,低声道:“修国公府,侯家。”
侯家?
“正是。”‘秀才公’转脸看向山下的方向,“此两山之间,地势虽狭长,然亦是我等祖祖辈辈生息繁衍之所。可惜,八年前,修国公府要修园子,便有豪奴前来收地。一亩田三两银子,乃是下等田地的价儿。
在下家原有田地一百余亩,兄弟六人,不雇佣他人耕种,勉强可够一家人吃用。父亲和兄长们省吃俭用,供在下念书。这田地是一家子安身立命的根,在下的祖坟就在山上,我们一家若是卖了田地,又能去何处?”
桐桐沉默的听着,从此人那几乎颤抖着的手就看得出来,他说的多半并非假话。
“那时,在下十六岁,才中了秀才,正是轻狂不知事的年岁。便收拾干粮,要去京城告状。可就在此时,有人告在下科场舞弊,在下不仅秀才功名被夺,更是被责打三十杖。
寒窗十年,前程尽毁了。父亲为我叫屈,去衙门伸冤,半路竟是落入池塘,淹死了。而后家中便被针对,徭役一年到头不断。兄长们发了徭役去北境,这一去再未归。接连祸事,让我母哭瞎了眼睛,也跟着去了。”
他说着便抬起头来,“内相大人,其他人家所遭遇虽与在下不同,未家破人亡。但这也是吓怕了,不得不从。无处可去,我们便于山中安身。谁成想,山林亦要被占去围猎。既然不给活路,那便都不活。
闹起了土匪,他们就都怕了。连别院也不建了,好好的良田就这么荒芜着,一年一年又一年。您说,我们要不这样,可怎么活?”
桐桐这才取了解药递了过去:“一人一粒,吃下去便好。”
‘秀才公’先拿了,自己先吃了,而后才又取了两粒,递给老七、老八。
等手上的黑色退下去,这‘秀才公’才说:“人已经放了,您放心!我们绝不伤人。”一边说着,一边指着一坐山峰:“内相大人可要去坐坐?”
桐桐眉头一挑,这么主动呀?真像个善解人意的好人,“那就去坐坐。”
一路走的路都格外的陡峭,老七、老八与‘秀才公’背着桐桐打眉眼官司。
老七说:借着这个路段,推下去。此人看见咱们的脸了。
老八说:前面就是为狩猎留下的陷阱,带过去将她诓骗进去。
‘秀才公’给两人使眼色:见机行事。
桐桐正走着,脚下一松,抓住树枝一荡,过去了。那地方是秋里下雨,土多的地方必会松软,一个不小心就陷进去了。要是上面再滚落了石头,真就会死于‘意外’。
‘秀才公’忙道:“您忙点,山路难走。”
说着,从边上贴着大石头绕过了这一块地方。
桐桐看了三人一眼,没言语。土匪嘛,那么老实就不是土匪了!别看说的声泪俱下的,可骨子里就不是乖顺的人。
‘秀才公’在前面带路,一路走着,一路说着老七和老八的情况,家里怎么被豪奴欺压,因着家里的姑娘貌美,修国公府的管事就想买了去当妾之类的云云。
真的就是闻者伤心听者流泪。
桐桐一边听着,一边注视着周围,见‘秀才公’走着走着,就有点偏了,躲这个树枝,绕那一棵树,看似很合理吧,但其实不然。
果然,正走着呢,脚下一软。
就听‘秀才公’适时的喊:“您慢点……这地方长挖陷阱……”话没落下,桐桐脚下请点,稳稳的落到陷阱的对面了。
‘秀才公’连连夸赞:“内相好身手!”
桐桐只笑,依旧没言语。
“您千万别误会,而今半大的孩子多,秋里都在找食呢……漫山遍野的,瞎折腾,您跟紧……”
桐桐‘嗯’‘嗯’‘嗯’的应承着,继续往前走。
这次路上没有幺蛾子,停在一处山洞口,三人就往里面指:“都在里面,请进。”
行!进吧。
里面越走越暗,开始还用火折子,这正走着呢,火折子一灭,眼前全黑,而后几道风声之后,呼吸声远了。这是借着地利,跑了。
桐桐慢悠悠的打开自己的火折子,循着味道退出去。
钱匣子上有熏香味,他们只以为是熏香味,却不知道这种味道轻易散不了。
走出来之后,将山林里树枝之类的都堆在山洞的入口处,然后撒上药粉,点了起来。
这山洞里像是抽风机,只要空气流通,烟就钻得进去。便是有别的出口也无用,要想解毒,还得回来。
天黑漆漆的,她坐在另外的火堆边烤着火等着。
半个时辰之后,隐隐有脚步声传来。山洞内外都有。
然后‘秀才公’被扶着回来了,白着脸,规规矩矩的跪在面前:“内相大人,小人该死!您要差遣,若只差遣小人一人,小人无话可说,可绝不推脱。可小人这么多人,家里都有老弱妇孺。小的们本也是只是乡野农夫,没有太大的本事给您办事。
不能丢了性命扔下老弱妇孺不管,因而,这才想逃!但是,小的发誓,小的们从未对您有过任何恶念。
您要惩处,小的一力承受。请您饶了这些兄弟们!”
桐桐看着这么些人,而后起身,扶了秀才公起来:“你们闯祸了!劫的是谁,心里都有数了吧。”
是!有数了。
“那你们之后……怎能办?天冷了,连山上这个容身之所,也不打算要了?”桐桐就问:“山下可驻守着五千人,你们这点人怎么着呀?只要堵住下山的路,每一个下山的都先被扣下来。要是冤枉了谁,赔付几吊钱的误工银。若是没冤枉,你们一个都跑不了。”
这些人都静静的听着,知道这说的都是真的。
“不管为了什么,国法难容。欺辱你们的修国公府会因你们而受惩罚,但你们同样也得折进去……”
老七就说:“只要能叫修国公府治罪,便是砍了我的头,我也认了。”
“不值当!不值当。”桐桐叹气,“我并非要害你们,找你们办事确实为真,但此事没有太大危险,并不会比你们打家劫舍的风险更大。”
秀才公这才抬起眼睑,“内向所言当真?”
“借一步说话。”桐桐朝山林里走,并未回头。
老八手里握着匕首,秀才公一把摁住了,轻轻摇头:别轻举妄动。若是不危险,这事就能办,咱就算是被朝廷招安了。那么,此次是福不是祸!桐桐问此人:“你叫什么?”
“朱鸿运。”
山风呼啸,声音远远的传来,再说什么便听不甚清楚了。只是这会子觉得好似也没那么难受了,那个中了的毒就这么解开了。
夜里果然是很冷,桐桐回来的时候都已经是下半夜了。
冻的浑身冰凉,赶紧就往被窝里钻。四爷合衣躺着,等着她回来。这才进了被窝,外面巡夜的脚步就密了,这地方太小,又因着土匪就在左近,冯唐怕出事,高度紧张。一点风吹草动都要查看。
应该是寻的差不多了,前后得有一盏茶的时候,才又恢复了正常。
四爷点了灯,桐桐这才更换衣物,重新回去躺着。
半夜里,确实困了。四爷也不问,桐桐也只把冰凉的脸蛋贴着四爷的肩膀上,然后用被子把脸盖住,如此才不至于太冷。
冯紫英和卫若兰两人都回来了,就在前面歇着呢。两人夜里着凉了,白天身上有些湿,又被风吹,有些着凉。
跟着的太医给开了药,白天睡了半天,后半夜身上轻松了,起来上了一趟茅房,倒是睡不着了。
冯唐守了半宿,见没事了,倒头就睡,临睡前只交代:“天亮之后,就滚回京城去!”丢人现眼的玩意。
都出来了,又怎么可能回去?
知道拿冯唐没办法,两人便想去后头找驸马去。
四爷起的早,一出门就见到站在寒风里的两人,这两人上前行礼致谢,他就笑:“这是不想走,想跟着去北境?求到我门上了?”
“要么说您英明呢?这次咱们是真长记性了。总想着天下脚下,该是天下承平。谁知道这才三天,就碰上土匪了。这教训够记一辈子的!您行行好,发个话带着咱……您放心,上刀山下油锅,必一往无前……”
四爷只笑:“冯将军和卫将军带兵,不好寻私。若是要去,也只有做公主的护卫,不算委屈二位吧。”
哎哟!求之不得,只要能跟去,做公主的护卫便护卫吧。公主府也是有一百护卫的定额,这吃的也是朝廷的俸禄。
桐桐在里面梳妆,打着哈欠,在路上再补眠吧,不能耽搁,可以上路了。
马车辚辚,离开了小小的驿站。
驿丞躬身站在路边目送这一行离开,轻轻的松了一口气:当真是凶险呢。
正后怕,后厨的哑巴婆子拎着野兔野鸡过来了,路过的时候比划着,驿丞才愕然:去北境了?被宫里的太监招安去了?
他还纳闷:公主身边有太监吗?
婆子又比划:“一家领五十两银子,明年田地宅子归还,以后再无土匪……”
驿丞:“……”所以,没有人查自己,并不是那位大名鼎鼎的金大人不知道自己有问题,而是……他们打算用山上的人。
他点点头,叫婆子去忙了。
这婆子也是可怜,闺女被豪奴抢去糟蹋了,男人去找,被活活打死了,她一气一急,发了一次高烧之后,便再也不能说话了。
比起那些恶人,自己便是通匪,那又如何?便是治罪,自己也认了。